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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后“商办”铁路的一例实证
战后,清廷诏令招商举办芦汉铁路,刘鹗作为“四商”之一起而相应,继又悄然出局。这是刘鹗个人在“借径实业,富国养民”道路上一次功败垂成的经验,也是印证近代中国铁路史上“商办”、“官办”持续争议的一个特殊标本。今据新刊《姚锡光江鄂日记》可清晰勾勒刘鹗倡办芦汉路的实相。在观念上,刘鹗认定“洋债可借,洋股不可招”,对维护铁路利权不乏自觉;但在具体操作时缺乏凭借,对政府、洋行两面皆有不实之言。而清廷鼓励“商办”口惠而实不至,以张之洞、盛宣怀为代表的官方力量,更对华商缺乏信任,并相互结成利益联盟。“商办”芦汉路终究无果而终,折射了国家举办新政之际官、商不复同心的现实,也透露出刘鹗作为华商个体格于形势、举步维艰的无奈,并预示了他悲剧性人生的结局。
  关键词:刘鹗;芦汉铁路;商办;张之洞
  中图分类号:k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2)07015610
  作者简介:戴海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上海 200235)
  一、问题的提出:刘鹗与芦汉铁路
  刘鹗(1857-1909)以《老残游记》闻名于世,而其一生几与晚清五十年相始终。胡适总结说:“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认,三是请开山西的矿,四是购买太仓的米来赈济北京难民。”在他眼里,刘不仅为“很有见识的学者”,同时是“很有识力和胆力的政客”①。然而,这位扬名文学史的人物一生境遇多舛,济世救民的抱负一无所偿,乃至落得“杀身而丧名”②的结局。其中开矿、筑路之创举,生前即被指为“汉奸”罪名,身后仍为遭集中批判的两大问题之一③。胡适在列举刘鹗生平四事后,按语谓“为了后面的两件事,他得了许多毁谤”,尤其开矿造路一案“当时的人很少能了解他的”。岂止“当时”,在胡适作此文数十年后,也未必有多少人厘清此历史公案的来龙去脉。
  一般认为,刘鹗最早投身路矿事,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如蒋逸雪《刘铁云年谱》记,是年“六月,应两湖总督张之洞召,赴鄂,商芦汉铁路事,十月回京建议筑津镇铁路”④。刘蕙孙《刘铁云先生年谱长编》为谱主生平分期,也将“自应张之洞召赴鄂办铁路至被诬流放新疆止”划为一阶段,此期活动主要为“倡办洋务,想借径实业,富国养民”刘蕙孙:《刘铁云先生年谱长编》,齐鲁书社1982年版,引言,第9页。。刘鹗倡办芦汉铁路,实为其夤缘政界、以开商途的新发端。此事发生时,正值甲午战后举国阵痛、群言变法之际,兴筑铁路也作为“方今切要之图”被清政府提至日程。继芦津铁路上马,光绪二十一年(1895)冬清廷批准芦汉铁路立项,并以该路“道里较长、经费亦钜”,宣布实行“商款商办”方针:“各省富商如有能集股至千万两以上者,著准其设立公司,实力兴筑,事归商办,一切赢绌,官不与闻。”宓汝成编:《中国近代铁路史资料(1863-1911)》第1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05页。这是中国铁路史上的“空前壮举”,也是有史以来朝廷第一次将如此巨大的工程招商承办。全国范围内,响应而起者颇不乏其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广东在籍道员许应锵、广东商人方培垚、候补知府刘鹗、监生吕庆麟四人,他们均向政府宣称集股已有成效,要求承办。清廷因此谕令共负芦汉路务的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对前述四人“详加体察”。所谓刘鹗“应张之洞召赴鄂办铁路”一节,即以此为背景。而结果是刘鹗等人一无所获,全数出局,盛宣怀则经王、张二督推荐,奉派督办铁路总公司,获准举债修路,再招股偿还。
  “芦汉四商”在中国铁路史上自有其位置,有论者谓其失败咎有应得,因为他们“几乎全是为外国资本家效劳的”宓汝成:《帝国主义与中国铁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0页。。刘鹗后人的多种著说,将其谋芦汉事未果归因为“与盛宣怀氏龃龉”、“宣怀嫉其能,抵排不遗余力”等等刘蕙孙:《刘铁云先生年谱长编》,第36页;刘大绅:《关于〈老残游记〉》,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402页;刘德枢:《刘鹗倡修津镇铁路始末》,《文史杂志》2005年第1期。。刘隆平等著《刘鄂小传》,勾勒了此事大致经过,并谓张、王、盛等人排拒刘鹗并无真凭实据,不过“罗织罪名”而已刘德隆、朱禧、刘德平:《刘鹗小传》,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19页。。最近张海荣研究芦汉铁路的专文,就“各方争揽芦汉与盛宣怀独擅胜场”的内情,做了相

当细密的考订,使我们对“四商”的身份背景及各色人物的复杂人脉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张海荣:《津镇铁路与芦汉铁路之争——甲午战后中国政治的个案研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2008年硕士论文,第25页。。惟觉遗憾的是,对于刘鹗这样一位特出人物,“四商”并论而不见其特性,又限于史料,无法详论其人在湖北时交游和钻营的情状。而新近公刊之《姚锡光江鄂日记》,为我们深入探讨刘鹗与芦汉铁路之关系提供了可能姚锡光:《姚锡光江鄂日记(外二种)》,中华书局2010年版。。
  姚锡光(1857—?),字石荃,江苏丹徒人,光绪戍子(1888)科举人。1878年随何如璋出使日本,回国后历佐李鸿章、张之洞幕,累保道员,迁至兵部右侍郎。著有《东方兵事纪略》等关于姚锡光生平,参见舒习龙《姚锡光述论》,《史林》2006年第5期。。《江鄂日记》始于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十二日,止于光绪二十二年九月二十日(1895年11月28日至1896年10月26日),几近一年。日记初,姚经署两江总督张之洞调江南委用,张回任湖广总督,亦随同入鄂,委武备学堂总稽查职。刘鹗谒张事亦见于日记。姚、刘系同乡且有世交,关系非同一般姚氏日记谓:“云抟,吾乡刘子恕给谏之子,味秋之弟。味秋,余甲子岁同案入学。”(《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21页。)刘鹗父刘成忠,字子恕,咸丰壬子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官御史、授河南归德府知府调补开封府(《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319页)。“味秋”,刘鹗兄刘渭清。;在鄂任内,姚常与张幕僚属过往,获知许多官场秘闻,事后又勤于笔录。如此,刘鹗这段鲜为人知的经历,在《江鄂日记》中有了历历如绘的记叙。如日记整理者言:“从中可以看到张之洞的举棋不定;盛宣怀的得陇望蜀;刘鹗的憨直与热诚;姚锡光的爱莫能助;张之洞幕宾的见风使舵。仅此一事,整个晚清官方机构的运转、办事程序、内部错综复杂的粘带及成一事之难,让人一目了然。”《姚锡光江鄂日记》,前言,第8页。这部日记对甲午后官场生态和新政实况的描述,不仅为研究刘鹗其人提供新线索,也为讨论近代铁路史上外资利用的问题补充了新资料。本文拟以日记为主干,旁参相关史料,考订刘鹗赴鄂一行具体经纬,进而尝试理解此事件在刘鹗生平及中国铁路史上的定位。 由津入鄂
  刘鹗最早在姚锡光日记中出现,是光绪二十二年五月十七日(1896年6月27日),谓:
  刘云抟太守来拜。……云抟现以承办铁路事来鄂见 。盖中国将创办铁路,去年赴军务处禀请承办者四人,一刘、一许、一方、一吕,刘即云抟也。云抟才气甚大,前以同知曾办山东河工,见知于张勤果公。经勤果保奏,送部引见,后积劳保荐知府。自前年秋冬之交即经营中国开铁路事,往来津、京、上海间,外商洋人,内谒当道,南北奔驰,再历寒暑。现适朝廷决计开办是事,命直隶王夔帅、湖督张香帅两制军督办,遂将刘、许、方、吕四人禀请承办之事发即[该]两制军核定。故云抟来鄂见香帅取进止焉。
  刘鹗,字云抟、铁云,监生出身,先以治河专长赴河南投效,在河督吴大澂幕下帮治黄河工程。光绪十六年(1890),经山东巡抚张曜幕府咨调协办河工,是为其“入宦之始”。张曜即文中“张勤果公”,惟“送部引见”说稍误。光绪十八年(1892)刘鹗经继任鲁抚福润保奏,咨送总署“考验”,得知府任用,是为其“入京之始”刘大绅:《关于〈老残游记〉》,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405页。。
  据罗振玉《五十日梦痕录》谓,刘鹗“留都门者二年,谓扶衰振敝当从兴造铁路始,路成则实业可兴,实业兴而国富,国富然后庶政可得而理也”。其人早留心于造路,此时“慨然欲有所树立”,用世的抱负与朝廷新政的潮流正相合拍。清廷颁发“实力兴筑”铁路上谕,事在光绪二十一年末,而在此前刘鹗已忙于“内谒当道”,为办路而铺路近人披露翁同龢一字据云:“刘鹗者,镇江同乡,屡次在督办处递说贴,携银五万,至京打点,营干办铁路,昨竟敢托人以字画数件餂余。记之以为邪蒿之据。乙未五月廿一,灯下。”(孔祥吉:《刘鹗史料之新发现》,载《晚清佚闻丛考》,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180页。)“乙未”,即光绪二十一年。翁同龢,江苏常州人,时身兼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督办军务处大臣等要职。刘鹗以同乡奔竞其门下,企图用翁氏喜好的字画行贿,而遭逐斥。。不久,朝廷“决计开办”芦汉路,前述刘、许、方、吕四人分别出具承办,光

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1896年4月24日)上谕:“芦汉铁路,关系重要,提款官办,万不能行,惟有商人承办,官为督率,以冀速成。王文韶、张之洞均系本辖之境,即著责成该督等会同办理。道员许应锵等分办地段,准其自行承认,毋稍掣肘,并著该督等详加体察,不得有洋商入股为要。”《中国近代铁路史资料(1863-1911)》第1册,第225页。上谕反对“洋商入股”,确保主权在我,体现清政府自创办新式企业以来对外资一贯闭拒的态度;将“商款商办”修正为“官督商办”,则透露上位者欲借资商力又对“商”有所疑忌,不觉重弹战前老调。“四商”中多人,包括刘鹗先期赴津见王文韶,但结果并不理想。王向张之洞通报说:“吕、刘先后到津。吕,山东人,在京开维坊一,饭庄一,直言不讳,亦殊可笑。刘更渺茫。现均饬赴鄂矣。……大约许、方、吕三人皆有洋东在其身后,洋东皆觎办铁路之人。刘则敢为欺谩,但伊包揽而已。已经犀照,当毕露真形也。”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9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975页。尽管刘鹗无外资背景,王却忌惮于可能隐在集股人背后的“洋东”,对所言虚实仍多不信和不屑。他对盛宣怀表示:“刘鹗办此,尤为可怪,予亦不知其人。……鄙见即使筹款,十得其五必系洋款居多。”盛宣怀:《愚斋存稿》卷24,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13辑,文海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第20页。王文韶与刘父成忠系同科进士,其子王稚夔与刘鹗素有交往,所谓“不知其人”,其实不确刘德隆、朱禧、刘德平:《刘鹗小传》,第19页。。近人笔记多有对王氏“为人透亮圆到”、“其言甚滑”的描述,而在“会办”芦汉路事上,也可见其老于官场的一面。对“四商”问题,他只有模糊的倾向,将决断责任推给了张之洞。大约因其虚与委蛇,刘鹗在津周旋颇苦于此,后与姚锡光私谈,还忍不住有所抱怨:“人称夔帅为水晶顶子。言其亦明亮,亦圆滑,物小而坚也。夔帅纵好军机章京才,朝廷以为封疆,误矣!”《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29页。
  五月刘鹗湖北一行,正为接受鄂督张之洞再次“核定”。其《芬陀利室存稿》录有“鄂中四咏”,有句云:“此去荆州应不远,倩谁借取一枝栖”,“莫问古来争战事,眼前盛事且高歌”刘德隆整理:《刘鹗集》上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562页。。蒋逸雪解读前韵,谓“比之洞于刘表,而以王粲自况也”蒋逸雪:《刘铁云年谱》,第27页。。可见此行大有“依附意”,欲襄成“盛事”,一展宏图。刘鹗怀兴赋诗自信满满,对前途抱有期待,而一旦入鄂,遭遇的却是另一番情形了。
  三、所谓“履祥洋行所保千万华股”之实相
  张之洞是“会办”芦汉路的另一关键人物,他对“四商”观感又如何?奉旨后,三月二十六日(5月8日)致王文韶电透露出一二心意:
  试想粤商四起,各称集股千万,岂华商具此大力耶?有银行具保者,岂外国银行肯保华商千万巨款耶?吕庆麟粘有银行保单,其为银行招洋股无疑;刘鹗无银行作保,其为不正派之洋人招揽洋股无疑。……但不揭破粤商认股影射之弊,政府之误信莫解,办事之良策难进。自应电请督办军务处迅速饬令诸人即行赴鄂,由鄂赴津,公与弟会同考察,面询实在,股份是否悉属华商,如何承认分办,自能水落石出。揭破之后,再行会奏真实办法。《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6973-6974页。
  归纳上文约有三点:一,不认为华商有能力集资千万巨股;二,明确反对集入洋股,并疑刘鹗有“招揽洋股”之嫌;三,主张鄂、津分别“面询”诸商,“揭破”真相,最终会奏仍由天津定夺张拟致督办军务处电强调“由鄂而津以便面询”的程序,要求“公同考察所招商股各一千万是否属华股?有无洋商在内?如何承认分办?查明确实再行通筹办法复奏,候旨定夺”,亦不愿独担责任。《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6974-6975页。。
  就张氏观念论,对“商办”铁路存一种先入为主之偏见。他本人说过“华商不出于商学,其趋利也,近则明,远则暗,其谋事也,私则明,公则暗”这样的话《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185页。。两江总督任上,招股筹修苏沪铁路,主张一切“概由官主持”,对起而响应的华商予以压制;今奉旨考察“四商”,又疑“岂有一无名望之人能招千万巨股”,批刘鹗等人为“纰谬”《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6859页;《愚斋存稿》卷89,补遗66,第5-6页。。 遭冷遇,继被“饬令”南下,其境遇可想而知。据

姚日记五月十七日(6月27日)条,刘在武昌与张之洞有过一番对话:“帅询以已经集股有着款几何?云抟对以:‘已集有一千万两。’帅谓:‘现拟办之芦汉铁路非一千万所能济。’云抟谓:‘现在请办者四人,每人集股一千万,则芦汉铁路之事济矣。’帅意复不以四人合办为然,因询以:‘汝已集股一千万,尚能多集否?’云抟对以:‘铁路乃有利益之事,开办以后,股份必旺,不患无股分’云云。因将上海履祥洋行所保一千万华股保单呈上。帅云:‘姑留阅,尔候定夺。’”《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21-122页。上述对话中,张已流露出“不以四人合办为然”的意态,而刘坚称集股有成,并拿出证据——上海履祥洋行所保一千万两华股保单,张不能断然拒绝,遂向地方核实。数日后,上海道复禀称:
  遵派员详询履祥洋行行主贝履德,据称:该行在沪系伊独开,专造匹头生意。刘守鄂系素识,曾与商议,如禀准有承办芦汉铁路明文,由伊行转向外洋凑借一千万两,非真有股本存在伊处。现既未奉有核准明文,伊更不便签押保认等语。查刘守在别埠有无招有股本,未可知。惟履祥洋行开设未久,局面不大,纵使转借洋股,恐亦未可靠。《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18页。
  张据此得出结论——“该洋行并不殷实,即洋股已不可靠”。在“核准明文”或“银行借款”均未落实的情况下,刘鹗视同既成事实,分别向洋行和政府口头允诺,用为揽办铁路的资本。其初衷或出于成事心切,结果却难逃“虚诞”的指控,这种具投机性质的行为,也为官场中人抨击“商办”平添了口实。事实上,在集股办路的诸路神仙中,非仅刘鹗一人有“系洋股影射”的嫌疑,经查核证明“四商”所言无一可落实,均属“海市蜃楼”。盛宣怀攻击说:“在沪时亦有洋来言,外国银行允认股数千万,包办数十年,许华人挂名总办,饵以重贿,谅此辈皆入迷途。”《愚斋存稿》卷89,补遗66,第5页。刘鹗与外人有无交易,尚待证实,但言论中明显流露出对“招洋股”的警惕。在与姚锡光论及此事时,他有意识地区分道:
  洋债可借,洋股不可招。洋债,不揽我铁路利权,一招洋股,则利权尽入彼掌握矣。《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31页。
  刘鹗已然有分别“洋债”、“洋股”的自觉,他的如意算盘是借洋债而托名为华股,但此种牵扯不清的关系,却为抱“先入之见”的张之洞等人所利用,进而引为排拒的理由。张对王文韶表示说:“事既责成直、鄂,必当遵旨不令洋商入股,以绝无穷后患。关系太巨,万不敢稍有含糊。弟与盛道熟商,官款难拨而注意商办,洋股不准而注意华商,华商无此大力,无此远识。”《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6974页。“洋股”必须排斥,“华商”又不可信,如此便只有“归官”一途。还在刘鹗接受“核定”之前,张已将“四商”划入另册——“似此隐射支离,四家皆恐成画饼,似宜早日定议复奏,即奏派盛道招商承办,免延时日,或致旁生枝节”《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14页。。文中“盛道”,即盛宣怀,字杏荪,时为津海关道。张之洞拟联合王文韶,推荐盛氏督办芦汉路,实质为对“四商”方案直接否决。前述说法刘鹗南下败于“与盛氏龃龉”,真相究竟如何?探明此问题之前,有必要梳理张、盛的关系。
  四、张之洞与盛宣怀之利益联盟
  刘鹗于五月中旬面见张之洞,此后一直于武昌“候进止”,实际上被冷处理。时逾半月,不见后续,刘终于等不及,主动向张幕探询内意。姚日记五月二十九日(7月9日)记:
  刘云抟太守来,将询制府定夺铁路意旨于钱念劬。于时念劬太守适来,因言制府之意,将以盛杏荪观察督办铁路,以军务处奉旨交下承办铁路刘、吕、方、许分段认办,不日即出奏矣。盖以刘、吕、方、许四人认办,不过有此名目,实则专任盛杏荪也。盛杏荪之认办湖北铁厂,本意在铁路,今果入其掌握。《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31页。“钱念劬”,钱恂(1854-1927),1895年入张幕,历充洋务文案及自强、武备学堂提调。
  注意盛宣怀事业的发展阶段,光绪二十二年是一分界,当年原为湖北官办企业的汉阳铁厂转让于盛,改为官督商办;同年盛受光绪帝召见,授“四品京堂”并铁路总公司督办职。有论者注意到,“这两个新的工业职责是紧密相关的” [美]费维恺:《中国早期工业化:盛宣怀(1844-1916)和官督商办企业》,虞和平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86页。。盛宣怀承办汉阳铁厂,是否出于张之洞强迫,一

存有争议。盛于当年沿江视察招商各局,三月中旬抵汉口,其致王文韶电即表露接手铁厂的兴趣:“香帅约观铁政,鄂厂已糜五百万,但可设法补救,宣系创始得矿之人,颇愿为之区画。”同电对芦汉路也提出办法:“路不可缓,宜筹直捷痛快办法,权自我操,利不外溢,循序而进,克期成功。”《愚斋存稿》卷24,第19页。张、盛可以说做了一个交易,张将亏损严重、不堪其累的铁厂脱手,作为代偿,则奏派盛督办芦汉路。前引日记所谓“盛杏荪之认办湖北铁厂,本意在铁路”可旁证此说。
  盛宣怀为操权起见,特别注意到“借洋债”与“招洋股”大不相同。较前述刘鹗意见,惟不同的是,盛强调“须奏明芦汉铁路招商局准其借用洋款,以路作保,悉由商局承办,分年招股还本,路利还息”《愚斋存稿》卷24,第25页。此意为张之洞所认同,并有类似表述:“华商断无数千万之巨股,惟有暂借洋债造路,陆续招股分还洋债之一策,集事较易,流弊较少。盖洋债与洋股迥不相同,路归洋股,如路权倒持于彼,款归洋债,则路权仍属于我。”(《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186页。)关于借债造路与路权关系问题,张有一个从“洋商垫款包办”到中国借债自办的认识过程。参见马陵合《晚清外债史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170页。。也就是说,借款造路须由官方的、统一的“商局”承办,这也是盛“权自我操”的凭借所在,在这一权力架构中,如刘鹗一类华商个体是没有位置的。刘遭排斥,重点非华洋股债的轻重,而在官商权利的博弈,这背后还牵扯到官官之间的利益交换。三月二十六日(5月8日),张之洞致电王文韶,在对“四商”不屑一顾的同时,却对盛宣怀推崇备至: 来鄂商办铁厂,连日与议芦汉铁路,极为透澈。环顾四方,官不通商情,商不顾大局,或知道洋务而不明中国政体,或易为洋人所欺,或任事锐而鲜阅历,或敢为欺谩但图包揽而不能践言,皆不足任此事。该道无此六病。
  同电拟议奏复办法,将“先举商务总办,设立芦汉铁路招商总局”的底牌翻出《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6973-6974页。。即以私交论,王文韶与盛关系,较张更近一层,对此事自无异议之理盛、王既系世交,又有师生之谊。盛父盛康,道光进士,官至武昌盐法道,多经营典当钱庄,受同官好友之托存银生息,其中财务关系最深厚者即为王文韶。盛宣怀师事王氏,恃为朝廷内援。参见王尔敏《近代经世小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7页。。如此,刘鹗南下,实际面对的是一盘已定议之局,无论其主张曲直如何,结局早就注定。张之洞主要考虑的,是如何向朝廷复奏“四商”案并正式推出盛宣怀,刘鹗则被撇在一边,几乎无所事事,曾向督署递禀文言铁路事,也无任何下文《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25页。。据姚锡光六月初七(7月17日)日记:“作函与刘云抟太守,告伊制府准伊假归。盖云抟以经营铁路事来鄂,暂时不能有成议,因请假暂归去,制府已允行。”《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35页。刘鹗见事不可为,失望告辞,张之洞亦无丝毫挽留意。六月十一日,姚锡光等好友在汉口设宴践行,当晚刘即附轮往镇江,无奈而走。
  五、盛宣怀得陇望蜀与刘鹗再度入鄂
  张、王联衔奏结“四商”案,事在六月下旬。致总署电陈述查核情形,结论为“四商皆不可靠”,并建议“设芦汉铁路公司,奏派熟悉商务、身家殷实之员为总理”《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59页。。“四商”事件至此似已尘埃落定,然而不数日,忽又起波澜,并有少为人知的刘鹗二次入鄂。姚日记六月二十八日(8月7日)记:
  ……制府遣文案邹元辨大令来,询吾乡刘云抟太守家世及伊人品若何?余据实告之。又询余以云抟请办铁路,究竟是洋股是华股?余告以云抟所集铁路股本,亦有华股,特别能过多,余系洋债,并非洋股。……元辨将余言历复制府,往反数四。末乃传制府谕,令余点召云抟从速来鄂。余乃立即电往淮安召云抟。
  作为全程旁观的知情人,姚锡光解释说:
  先是湖北铁政局,自开办以来,历年亏耗,势不支。制府乃召盛杏荪来鄂,命以招商股承办铁政。今年四、五月间,盛杏荪来鄂接受铁政局,即以铁路要挟制府,云若不兼办铁路事,则铁政局所炼出钢条无处出售,则铁政不能承办云云。制府许以开办津芦铁路必命伊督办,盛杏荪乃接受湖北铁政,去往上海,复以两事电请王夔帅(夔帅与香帅均奉旨督办芦汉铁路)。一伊办铁路,须香帅、夔帅奏请朝命,命

伊督办,如胡云楣廉访办津芦铁路故事。一请香帅、夔帅奏请开办官银行,由伊督办,以为铁路招股张本。非此,则伊不任铁路事。《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39-140页。
  盛承办铁政已如前述,而所欲不止于此,上文即拈出两事:其一,办路“总理人”权重问题。直、鄂奏设铁路公司,初以盛为“总理”人选,惟张拟电奏中仅笼统言“派熟悉商务、身家殷实之员为总理”,盛为此不满,并向王抱怨:“上年特旨派胡云楣办津芦,郑重冠冕。芦汉工长款巨,艰难十倍,声光稍减,难动视听。今阅会电拟派‘熟悉商务、身家殷实’之员,不过寻常盐典考语,大题小作,决难交卷。”《愚斋存稿》卷89,补遗66,第32页。“胡云楣”,胡燏棻,去冬督办津芦路,旋擢顺天府府尹。盛以之比拟,潜台词在谋进止,要牌子。姚锡光虽处局外,却颇了然于情势:“其督办铁路,必由奏请朝命也,则必不受督抚节制,可单衔奏事,仿佛钦差督办铁路大臣矣。”张之洞老于世故,也认为“盛太性急,不审步骤”,“盛极聪明,而此电又此不聪明矣”《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66页。。
  其二,兼办银行问题。在收揽路权同时,盛另有所图:“铁路之利远而薄,银行之利近而厚,华商必欲银行、铁路并举,方有把握。如银行属洋人,则路股必无成。赫德觊觎银行,稍纵即逝。”《愚斋存稿》卷89,补遗66,第26页。以与海关税务司赫德争权为理由,似冠冕正大,实意在铁路、银行一手掌握,美其名曰“一气呵成,交相附丽”。但张仍有保留,回绝说:“铁路、银行为今日最大利权,人所艳羡者,独任其一尚恐众忌所归,一举兼营,群喙有词,恐非所宜。”《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58页。姚锡光评价道:“其请奏请开官银行也,盖欲尽攘中国利权。一经奏定,必请官本;既领官本,仍必多方将官本销融净尽,易名商本;而实则商本其名,盖尽数攘为盛家之本,仍其攘窃招商轮船、中国电报利权故智。”
  综上两事,盛宣怀“得陇望蜀”之心昭然,与张之洞关系也发生微妙变化。姚锡光观察到“制府见其嗜利无厌,要求无己,颇厌苦之,故意将转属云抟”《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40页。。前述张对“商办”铁路不以为然,但朝廷谕办芦汉路本有“商人承办,官为督率”的意向,张复奏推盛为“总理”的同时,留有“责成该员招集华股归商自办”的补笔《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59页。后正式复奏芦汉路事也作出规定:“至总理之员,虽经派定,但此事本意招商为主,所有许应锵、刘鹗等果能招集确实华股,无论或数万或数十万,均准其附入该公司。”《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188页。。既符合官督商办之旨,逢迎了上意,又为防盛独大,预备掣肘之具,足见老吏之笔的圆熟。当与盛意见出现分歧,张果然有意汲引其他力量,其召刘鹗面议,即与前述引争议的铁厂、银行事相关:
  一询其能领受芦汉铁路全局事否?一询伊能先领湖北铁政局事否?盖制府以不允盛杏荪官银行诸事,恐盛杏荪即不办芦汉铁路。伊不办铁路,则铁政局一事伊亦必即辞退,故须询云抟能否承办铁政局事。一询云抟究竟集有若干华股。制府之意,洋债可借,惟照铁路资本,须有五分之一之华股以为根本,方可开办,故将询云抟究有若干华股。胥俟云抟来鄂询悉,则芦汉铁路一事,与盛与刘,方能定计。《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39-140页。
  此事至此,似有峰回路转之势,姚锡光记:“盖铁路一事,制府颇属意盛杏荪,将令其督办,而何以命召云抟?又如此之急?既而探之,乃知杏荪要挟过当,制府已稍厌之。”刘鹗奉召后,眼见希望重燃,风尘仆仆再度入鄂。七月十一日(8月19日),“甫下轮船,即冒雨来省。……云制府所询诸端,伊俱能应允照办,因属念劬为告制府,再往禀见”同时应召者不止刘鹗一人,七月初二日记:“方君某来拜,盖以请办铁路来鄂者。”(《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42页。)“方君”,即“四商”之一“方培垚”(化名,实际即总理衙门章京方孝杰)。。刘鹗对所询各事一口承应,颇透出兴奋难抑、急欲成事的心态。 而终
  二度入鄂,刘鄂急欲见张之洞,而后者似迎还拒,仅谕令“与钱念劬、蔡毅若观察商量铁路事”。姚日记七月十九日(8月27日)记:
  晚间,刘太守铁云假自强学堂内请客,同坐者钱念劬诸君子,余为帮作主人。据念劬言:制府将以芦汉铁路派盛杏荪、刘铁云合办。盛杏荪即于明日到鄂云。刘铁云私谓余曰:伊不愿与盛杏荪合办。如芦汉铁路由

盛杏荪办,伊即愿办苏沪铁路,与盛杏荪分道扬镳云。《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52页。
  刘鹗久等无下文,向钱恂等问内情,发现事机又有变化——盛宣怀也前后脚赶到湖北。实际上,一周前张已以“紧要情节甚多,必须面谈始能详尽妥善”,邀盛“即命驾来鄂详筹一切”《张之洞全集》第9册,第7073页。。查考背景,张、盛因在总理权限、兼办银行问题上小生龃龉,彼此不满,导致刘鹗等人返场,然就在这时,由于汉阳铁厂经营不善,遭北京户部挑剔,张欲用盛宣怀、翁同龢的关系借为缓颊,不得不又有所妥协翁同龢时掌户部,在办路问题上态度明确:“若靠四人,一百年办不成,派一督办,立公司,借洋债,自是正办。”这一表态无疑为对盛的声援,为后者所感激,推赞曰“此老胸中了亮一至于此”。夏东元编著《盛宣怀年谱长编》下册,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24页。。
  对幕后发生的一切,刘鹗全蒙在鼓里,张示意芦汉路“合办”,较前口风已转,再加上盛接踵而至,不由令他生疑。其致表弟卞子新函中流露出这一情绪:
  兄十一日到汉口镇。既过江,知香帅电召,为欲将铁政、铁路二事并归兄办。及到,又变计矣。前日电召盛杏荪来,令兄与盛商酌,或分办,或合办,议定即出奏。今日盛到,盛称洋债借不动。香又变无主意矣。数日之间,业已三变,此后尚不知如何变法也。刘德隆整理:《刘鹗集》上册,第562页。
  刘鹗尚悬犹疑,消息更灵通的姚锡光已感事态渺茫。七月二十二日(8月30日)日记:“念劬谈铁路,言及盛杏荪谓借洋债不成;刘铁云谓借洋债必成。盛杏荪谓借洋债须国家作保;刘铁云谓借洋债无庸国家作保,且洋人并能保险,保创办铁路必不歇本云云。太守之意颇左杏荪。不信铁云,未知制府之意如何?”《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54页。
  两天后,七月二十四日(9月1日),事情终有结果。姚锡光记下与钱恂一番对话:
  钱念劬太守来,言“芦汉铁路制府已决计归盛杏荪办。现在正办折稿,将出奏矣。其刘鹗诸君,无论集有华股数十百万,准其入股,并照商例派伊等入大股之人管事”云云。余言:“由盛杏荪督办,则大利全归盛杏荪。刘鹗等不得分段认办,且不得会办名目,而仅令之入股、入局管事,伊等未必情愿。今芦汉铁路既归盛杏荪,何不令刘鹗等认办支路?”念劬谓“盛杏荪之意,在将干路、支路、凡中国铁路一应包去。今若将支路另令刘鹗等认办,则必拂盛杏荪之意,制府不能也。且即芦汉铁路得与刘鹗等入股,已大非盛杏荪之意,实制府强而后可”云云。《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56页。
  盛宣怀督办芦汉全路已获张之洞允可,至此板上钉钉;而所谓商人“不得分段认办”,但“准其入股”,貌似给刘鹗等人留了参股机会,却缺少实际意义。稍后直、鄂总督联衔复奏,即强调“此项铁路,论旨以官督商办为指归,以不入洋股为要义”,并指“四商”实质“全恃洋股为承办张本”,对商人眼界、商股价值大加贬低《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183-1188页。。经过一番较劲,张、盛终于达成默契,联手将刘鹗等华商踢出局外,这背后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利益交换。姚锡光惑于表象,不禁感慨:“盛杏荪之垄断把持,而制府之甘受挟制,亦一奇也。”《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56页。
  当天,姚将结果径告刘鹗,后者知事已不可为,不愿再久留。七月二十七日(9月4日)日记:“刘铁云太守来辞别。……以办铁路来鄂,不得志,将往沪,即午后启行。”《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57页。
  在汉期间,刘鹗作有《登伯牙台》吟咏其怀,诗曰:
  琴台近在汉江边,独立苍茫意惘然。后世但闻传古迹,当时谁解重高贤。桐蕉不废钧天响,人去空留漱石泉。此处知音寻不着,乘风海上访成连。《刘鹗集》上册,第562页。
  既然“知音”难觅,只能无奈而返,而此行的曲折突变与功败垂成,令当事人和后来读史者均有不胜“惘然”之意。
  七、余论:“南拳北革”之间的“老新党”
  在甲午战后清廷鼓励“商办”铁路的热潮中,刘鹗应声而起,继又悄然出局。在当时,对铁路感兴趣的华商既乏资本又无势力,欲有所作为,似只有借用外资一途。“四商”因缘际会出现在历史前台,各自面目却相当可疑,当时官家指其“均系洋股影射”,无一可靠,后世论者也强调“四商”争竞绝非商情踊跃之表征,只是一小撮人利欲熏心,自投洋商彀中。今据姚锡光日记,可清楚地知道刘鹗谋

办芦汉路时,确有向洋行借债之举,较“许、方、吕三人皆有洋东在其身后”的情形,则又有不同。在观念上,刘鹗认定“洋债可借,洋股不可招”,对维护利权已有相当自觉;但具体操作时缺乏凭借,只能一面向洋行虚应将有“承办芦汉铁路明文”,一面向政府夸口已获“上海履祥洋行所保一千万华股”。张之洞对“商股”本无信任和信心可言,加之与盛宣怀在铁厂、铁路交易上结成利益联盟,最终由“官督商办”名义将“四商”统统划入另册,并非偶然。而前述刘鹗类似现代“皮包公司”的投机行为,更让官家落实了“敢为欺谩”的印象,被视同“贪狡妄人”,部分也属咎由自取。不可否认,刘鹗等人兜揽路矿,在“兴利养民”的愿望下,或有为“剥削收入”而作的个人盘算;但须指出,甲午后清廷所谓鼓励“商办”,口惠而实不至,“既无护商之诚,又乏重商之政”,无怪有论者在举张之洞为例后感慨,“作为一名公认的‘开明’总督,尚以如此粗暴态度对待‘商办’,则其他官员的面目可想而知”张海荣:《津镇铁路与芦汉铁路之争》,第36页。。刘鹗的境遇具体而微地折射了国家举办新政之际官、商不复同心的现实,也透露出华商个体格于形势、举步维艰的无奈。刘鹗一生醉心于开矿筑路,第一次尝试即告完败,似不能为“搅乱了甲午战后稍有好转的经济形势”的罪名负责,但却清晰而残酷地预示了他悲剧性人生的结局。 光绪二十二年九月,清廷下旨:“直隶津海关道盛宣怀著开缺,以四品京堂,督办铁路总公司事务。”不到一月再颁谕旨,银行一事,准盛“招集股本,合力兴办”。以此为起点,盛不断扩张事业、晋升官阶,走上飞黄腾达之路。刘鹗办芦汉路未果后,在发展实业的路上屡仆屡起,“世俗交谪,目为汉奸”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载《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8页。,乃至庚子年以“私售仓粟”获罪,充军新疆,1909年死于流寓。仅两年后,盛宣怀在邮传部尚书任上到达仕途顶点,而由他一手主导的铁路国有政策激起官、商间的空前对立,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最终引向革命,导致清政府的覆亡。
  刘鹗已经无缘见证这一切。在成书于1905年的《老残游记》里,他将清政府比作“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寄望“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可见对保存清政府之实体尚存信心,期待其实现“自改革”。而所赠“罗盘”,即兴办实业、筑路开矿,以富国养民。刘鹗曾自我剖白:“晋铁开则民得养,国无素蓄,不如任欧人开之,我严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矿路归我。如是,则彼之利在一时,而我之利在百世矣。”罗振玉:《五十年梦痕录》,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368页。在后人眼中,此“扶衰振敝”之方却无异“饮鸩止渴”——“符合当时统治者的主张,在本质上是卖国的办法”阿英:《关于〈老残游记〉——〈晚清小说史〉改稿的一节》,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365页。。今世论者多注意到刘鹗作为“太谷学派”第三代传人的特殊身份,不仅有理论继承,且见之于行事,不恤己身从事赈济、治河、开矿、修路,正与“圣功之纲,不外教、养两途”相合,“以养天下为己任”,亦足见社会危机对中下层儒家知识分子的刺激太谷学派,又名泰州学派,是清代道、咸年间一个以儒家教义为主的民间秘密教门,主张“富而后教”,以“养民”为本。参见严薇青《刘鹗与太谷学派》,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631-642页。王汎森特别举刘鹗为例,说明文化菁英以外,中下层士人与民众在大量接触西学后,如何以“组织的型式、宗教的手法”运用传统资源应对时变。参见氏著《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页。。在同时代乡贤中,刘鹗最推崇马建忠,以其“负治事之才,通达中西学术”、“能言而又能行”,并认为世俗非议不过“少见多怪,无足异者”,这中间实有自我认知的投射《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22页。马建忠与刘鹗相交终身,被后者视为排在前两位的“生平知己”之一。参见《抱残守缺斋?辛丑日记》,《刘鹗集》上册,第686页。。但以在野之民奋然而起,挽救世局之衰,显然并不现实。姚锡光日记中录有姚、刘两人泛论世局的一场对话,姚谓:“当督抚,非将李相之聪明、香帅之规模、右帅之坚实合为一人,而上有秦皇、汉武、元世祖之君,不能宏济艰难。”刘鹗深以此说为然《姚锡光江鄂日记》,第123页。按:“李相”,李鸿章;“香帅”,张之

;“右帅”, 湖南巡抚陈宝箴。。但他自视可以“兴利养民”的种种努力,却为督抚所鄙,国家所弃,那种足以托付、“宏济艰难”的上位者也终未出现,清朝还是无可挽回地覆亡了。
  刘鹗的现实道路没有走通,却以文学创作预言性地暗示了改造历史的力量。他借老残之口发挥的一通“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的宏论一度被指为“反动”,引起身后麻烦无数。刘氏后人略带辩护地总结说:“综计先君一生事业,无不识远虑深,创于人所未知未见时,卒以此致人攻讦。今者代异时迁,先君昔所受人诟病者,悉成利国要图,群知而竟立矣。”刘大绅:《关于〈老残游记〉》,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405页。在《老残游记》的文学价值被发现的五四时期,钱玄同径批他“老新党头脑不清楚”,而胡适指出,“就是那最荒谬的部分也可以参见一个老新党的头脑,也未尝没有史料的价值”胡适:《〈老残游记〉序》,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379页。无独有偶,郁达夫尽管视刘鹗作品代表“小资产阶级的思想”,但也强调“非要设身处地的把作者所处的时代环境仔细想一想不可”,“若以他的以目下的眼光看来完全立于反革命的地位的议论,来断定他的作品的毫无价值、毫无时代性,确实过于苛刻的批评,这一层应该为作者原谅的”。郁达夫:《读〈老残游记〉》,载钟敬文等编《古书一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199页。。在历史人物评价的政治光谱上,刘鹗的最近定位则为:“既反对各种形式的革命,又不属于坚决的保皇党,基本上是一个改良主义者。”刘泽厚:《刘鹗与〈老残游记〉》,载《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第35页。“北拳”守旧,“南革”趋新,在老残眼中其性质皆属“破坏”,而“老新党”之谓指向折中,近似“改良主义”。胡适出此语,意在抛开一时政治褒贬,取历史眼光看待《老残游记》的思想,而此文艺批评的方法论对研究作者本人同样富有提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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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荫桓与甲午中日战争谈判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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