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思的早期思想中,对“感性”概念多有论及,而尤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最为集中,感性世界、感性意识、感性需要和感性活动等概念在该书中都有精妙和独到的分析。本文在简要回顾西方哲学史中的“感性“概念及其内涵后,回归到马克思著作本身,特别是以《手稿》为中心,厘清马克思“感性“概念的主要内涵,并重点分析其所蕴含的美学意义。
一、感性:美学大厦的奠基石
“感性”作为一个与“感觉”密切相关的哲学术语,在西方认识论哲学传统中有着悠久的历史。所谓感觉,是指基于人类生理机能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它们通过肉体感官的直接接触,提供了人的认识的大部分来源,但这些知识在未获得理性认可之前,仅仅是粗糙的、暗昧的、不精确的感性认识。
“感性”的字面含义即是: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而产生的感觉、知觉和表象等综合性直观认识,是相对于“理性“而言的。
感性与理性的对立,在西方历代哲学家看来是十分清楚而且必然的。如德谟克利特即认为,“有两种认识:真实的认识和暗昧的认识。属于后者的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但是真实的认识和这完全不同”。“当暗昧的认识在无限小的领域中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见,再也闻不出,再也尝不到,再也摸不到,而研究又必须精确的时候,真实的认识就参加进来了,它有一种更精致的工具”[1]51。如果说因为基于唯物主义的现实基础的缘故,德谟克利特所划分的这两种认识主要是精确程度上的差异,“暗昧的认识”有可能上升为对物质性的原子和虚空的“真实的认识”,那么在全善完美的理念世界笼罩下的柏拉图则将知识断然划分为意见和真理两个部分,二者分别是关于“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的知识。他说,在真理的认识中,“从一个理念到另一个理念,不用任何感性事物帮忙,单凭理念本身,就可以达到理念”[1]93。这里的理念世界的理性就是完全脱离了感性世界,超越了人的感觉认知行为。
关于“感性”概念本身虽然众说纷纭,但又有某种程度上的统一,如感性与理性的对峙,感性趋向理性的可能性以及感性世界的可亲近和丰富性等。但这些都只是哲学史中的“感性”,远还没有进入本文所要讨论的美学视野。众所周知,鲍姆嘉通首次明确提出要将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系统确立起来,并且是将美学大厦建筑在感性这一基石之上。他说:“希腊的哲学家和教会的神学者曾经慎重地区分感性事物与理性事物。显而易见,他们并不把理性同感性事物等量齐观……理性事物应该凭高级认识能力作为逻辑学的对象去认识,而感性事物[应该凭低级认识能力去认识]则属于知觉的科学,或美学(aesthetc)。”[2]由此可见,鲍姆嘉通接受了关于感性和理性的传统划分,并由此提出,关于理性一直以来由逻辑学进行研究,而关于感性的认识却还没有专门学科来加以研究。他提出要建立一门“研究感性认识的科学”,并命名为“感性学”(美学)。
我们显然没有必要在此重复鲍姆嘉通关于美学的性质、对象等等的讨论。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最原初的美学理论视野,帮助我们运用美学分析的眼光进入马克思的思想世界,聚焦于“感性”。
二、感性现实:美学的对象世界
“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自然界是关于人的科学的直接对象”[3]90,马克思在《手稿》中如是说。在一般的意义上来理解,外部的“自然界“,乃是自在自为的、具有规律性的世界,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相反,人类的一切活动,包括自然科学研究都是以这个外在世界为对象的,经过人为的经验活动,打上了人的烙印,才是所谓的对象性的世界,“人的世界”。因此,科学从自然界出发是比较好理解的。但是为什么马克思会认为“关于人的科学”也是以“自然界”为“直接对象”的呢?
显然,在马克思看来,这里的“自然界”是有别于完全脱离于人类活动的“自在世界”的。他明确地强调:“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的劳动得以实现,工人的劳动从中产生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3]53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马克思别出心裁地以“感性的外部世界”对“自然界”来加以补充说明,依靠“感性”范畴来打通主体和客体二极,对冷冰冰的“自然界”作出全新的理解。这一思想其实等于是把传统哲学的目光从天上拉回到地上,自然界不再是陌生的和外在的,而是与人自身密切相关。同时,经此一变,研究工业实践活动(如后来其在《资本论》中所做的那样),就等于是在研究传统哲学中的主客体关系和主体性问题。
在马克思思想中的“感性世界”,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3]88,这就要求在人的对象化的感性活动中,把人的主观能动性投射到外在的自然界,因为完全脱离了人类活动的自然界以及非感性的抽象世界是不存在的;在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实在性同样论证了自然界的实际的“可以通过感官直觉”的“感性”存在。并且由于“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感觉到的、感性的存在,所以在马克思看来,“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的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3]92。这就把自然界、个体存在以及社会关系建立在坚定的唯物主义“感性”本体论基础之上。
但这个“感性世界”何以成为美学的对象世界呢?把马克思意义上的“感性”与美学的相关性揭示出来,人们脑海中无疑会最先想到西方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马尔库塞,他的“新感性”说不仅成为20世纪60-70年代西方社会文化批判、意识形态批判思潮的一种锐利武器,而且给美学也带来了新的维度——即把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思想与弗洛伊德心理学结合起来,主张通过对人类“爱欲”的升华,塑造一种具有“新感性”的文明,以期达到对资本主义制度压抑与扭曲下“单向度的社会”和“单向度的人”的改造。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马尔库塞几乎所有理论乃是对马克思光辉思想的继承与发扬,“新感性”的提出也不例外——它正是建立在对马克思“感性”的充分理解和借用的基础之上。同时,马尔库塞也是最先对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进行介绍和评价的西方学者之一,认为它的发表“必将成为马克思研究史上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4],他自己也正是借助这一契机,促使自己的思想发生了进一步的深化,此后,他始终以一名“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站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最前线。
但如同上文所指出的,本文的主要目的,乃是回归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本身,下面遂对其“感性”的美学意蕴试作一分析。而马尔库塞对于马克思“感性“理论的吸收,我们在下文中还会适当论及。
首先,我们可以在自然界与人的关系的两个方面对“感性世界”加以分析,以此探讨美学因此而可能。马克思说:“自然界一方面在这样的意义上给劳动提供生活资料,即没有劳动加工对象,劳动就不能存在,另一方面,也在更狭隘的意义上提供生活资料,即维持工人本身的肉体生存的手段。”[3]53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知,“感性世界“具有丰富多样的客观存在,而这种多样性的存在恰是构成美学的对象世界的物质基础——如果劳动体现为人对自然界的丰富性的拥有,体现出人的自由的本质,也就是一种审美的生存方式。但是在马克思所考察的当时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在通常的、物质的工业中……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3]88。在这里,“对象的形式”以“感性的”即“有用的”与“异己的”两种途径(或相反的形态)呈现在人们眼前。一方面,私人对生产资料和劳动产品的占有,劳动者虽然生产了整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外在于劳动者本身,所以是“异己的”,劳动成为人类自由的枷锁,造成了劳动者与劳动的双重异化关系。另一方面,在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消灭了私有制和劳动产品的私人占有,劳动成为自由的选择,劳动者生产着整个世界的同时,也拥有着整个世界。那么,“感性的”世界也因此而成为审美的可能对象,在这样的世界与社会关系中,感性的丰富性提供着美学的基石。
同样,在狭隘意义上的,如果劳动者的劳动是为了维持“肉体生存”的“生活资料”而不得不出卖劳动力,没有体现出劳动者对劳动的自由选择,同样也是非审美的存在。只有消灭了这种由私有制所导致的“异化劳动”,审美的对象世界才是真正确立在唯物主义的基石之上,诗意的生存方式才最终实现。在随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这个未来的社会进行了诗意的描述:“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5]美学的对象世界正是在这种“感性”的意义上才成为可能。
三、感性活动:对象化的审美过程
在对“劳动异化”的四个环节进行具体阐述时,马克思提出了“人是类存在物”的概念。他认为由于人具有自己的意识,并且能够“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把类当作自己的对象,由此证明人所具有的“类本质”。人类据此也与动物区别开来,“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3]56-58。人类的这种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活动,既是人类通过劳动实践来改造自然界,也是对象化的审美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不只是按照自己的尺度来生产,而且自由地选择“对象化”的过程,一种体现自由精神与意志的过程。
而这些都是与人的“感性”分不开的,诚如马克思自己所说的,“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3]89,而这个“感性”一旦获得解放,“与那种以它们为基础的自然科学结合起来,将会指导‘人对自然的占有’,那时,自然就会失掉其‘纯粹的实用性’,它就不仅作为一种原材料——有机的或无机的物质,还作为有其自身存在价值的生命力量,作为主体-客体而表现出来”[6]125-126。其美学意义也由可能随之变成现实。马尔库塞也肯定美学的根基就在这种感性之中。所有称得上是美的东西,它首先就要诉诸于人的感官,是感性的。而这些具有快感的东西,正是尚未升华的冲动对象。
“感性意识”是什么?“感性需要”又作何理解?所谓感性意识实际上是指对物的感性意识,或通过感性意识到的存在物。所谓感性需要指人自身的感性需要。通过感性,把人与物、主体与客体联系起来,即通过人的“感性活动”或说对象化,对主客对立的、片面性的形而上学进行超越。在马克思看来,“对象性的本质在我身上的统治,我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的爆发,是激情,从而激情在这里就成了我的本质的活动”[3]90。而这个“感性的爆发”出来的“激情”的对象化过程,是具有两种指向的。
首先,就是付诸人类劳动来改造自然对象的实践之中。如同上面所提到的,“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运用于对象”。马克思后来通过蜜蜂的比喻来予以形象的说明。蜜蜂建造蜂窝的过程,虽然其精致程度足以令人类也不禁为之赞叹,但是任何一名拙劣的人类建筑师都会比蜜蜂要高明。其原因就是建筑师在建造房屋之前,在对象化的活动之前,具有自己的有意识的自由选择“尺度”,可以为人类建造屋宇,也可以为禽兽搭建巢舍,可以建构辉煌壮观的皇宫,也可以设计错落有致的私人园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3]85,并且进一步通过“感性”的方式来占有。因为感性具有一种破坏旧历史的潜能,从而把自然作为解放的领域,人的感性在对象化的过程中自由驰骋,实现了对现实(对象)的美学超越。
其次,在另外的一个维度,人的类本质活动的“激情”是指向人自身的。“人类自由就根植于人类的感性之中”,这个感性却有待于解放和超越,“把感性彻底地重新定义为‘实践的’东西,会使自由的观念既面对现实又不失其超越性的内涵……”[6]13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一切属人的感觉(感性)和属性的完全解放”作为社会主义的主要特征。马尔库塞对此是这样解释的:“所谓‘感觉的解放’,意味着感觉在社会的重建过程中成为有‘实际作用的’东西,意味着它们在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创造出新的(社会主义的)关系。同样地,感觉也成为一种新的(社会主义的)理性的‘源泉’:这种新的理性摆脱了剥削的合理性。”[6]125马尔库塞正是通过对马克思“感性”的准确把握,同时又深刻意识到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造成了人的“单向度”,由此得到启发,并进一步寄希望于“感性”的回归,提出“新感性”的概念。“感性”的美学意蕴也恰在于此。
[参考文献]
[1] 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研究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2] 鲍姆加登.诗的感想[m]∥缪灵珠.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130.
[3]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 马尔库塞.关于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新材料[m]∥《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7-38.
[6]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