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沈从文 美在生命 小说 散文 生命视角
摘 要:沈从文对生命的探索与讴歌传达出其审美理想的独特性,蕴涵着他对人生内容与生命形式的深沉思考,生命信仰在沈从文的全部创作中具有统摄性意义,本文从“美在生命”这一美学思想入手,切入文题,分别从小说、散文诠释他对生命极致的抒写和生命意识的独语,最后阐释沈从文对待生命独特的视角和意义所在。
有人说,一个能和时代风格相抗衡而独立于世的作家必定是大家。在当时那一派峻急、坚硬、浮躁的白话“国语”的主流中,沈从文的从容沉静和纯美诗意的创作尤其显得卓尔不群。美在“生命”是沈从文最富有魅力的个性化表述,作品中独到而深沉的“生命”意识传达着对生命的热望和敬慕。
一、美在生命的诉求
现代作家中,没有谁比沈从文更为关注生命。他曾说:“我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在沈从文的眼中,生命是人生价值至高无上的尺度。他的《烛虚》《水云》《绿魔》《黑魔》《白魔》等文论中几乎都贯穿着对“生命”的思考,他的作品更是对“生命”的讴歌。
首先,他认为人生是由“生活”和“生命”两部分构成的。沈从文眼中的“生活”与“生命”有着特定的含义:所谓“生活”,是指衣、食、住、行以及男女之间的性行为等人的基本需求。人需要“生活”,但如果只有“生活”,便与动物无异,是一种“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所谓“生命”,是指超越“生活”层面的属于人生高尚理想与情操的活动,也就是说“人必须摆脱金钱的奴役,保有淳朴的人性,并对自己的命运具有符合理性的自我认识与自我驾驭。并将这种对人生的认识推及自己经验范围以外……为人类的向上做出不懈的努力”。沈从文眼中的“生活”与“生命”又是根本对立的: “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潜渊》)由此可见,“生活”与“生命”构成人生不可调和的两个基因,而沈从文把造成都市人生堕落、腐败风气蔓延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归结为生活其间的人不愿对“生命”与“生活”做出区别。
他认为“生命”的基本属性是对抽象的“爱”与“美”的执著追求。在沈从文看来,生命力根于爱,抽象的爱是牺牲精神的源泉。依沈从文之见,生命不在于追求名利和金钱,也不应受宗教和功利的支配,生命的意义在于对美的追求。他曾说过:“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以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潜渊》)他生命哲学中的美,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是美丽,即生命的种种形式,用沈从文的话来说就是“光影形线”“世之光影”等等。其二是人类未来的理想,这是沈从文创作中最富有社会性内容的抽象美。其三是美的人性。人性美是生命哲学中抽象美的核心内容,也是沈从文在创作中要表现的主题。他在理论上一贯主张文学只有表现人性,才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他确信:“一个伟大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
在《生命》一文中,沈从文写道:“每个活人都像是有一个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我说的是离开自己的生活来检视自己生活这样事情,活人中很少那么做,因为这么做不是一个哲人,便是一个傻子了。”这里沈从文对生命的思考已经上升到哲学的层面上了。现实生活正是“安于习惯的常常被称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却成了愚蠢的家伙”。
沈从文是乐于做“愚蠢的家伙”的,世俗中以为傻的,在他,却有另一番理解。有学者将沈从文对于生命形式的探索理解为:人之为人,就在于人在求生和繁殖外,还必须保有理想和幻想之苦,这才是“生命”。而沈从文心甘情愿为他生命的理想受苦,只因为它是美的。
有了这样的认知,便能理解,在沈从文对翠翠们描写的时候,虽然她们的生存环境是贫乏甚至落后的,而在这些背后,才是作者真正用心的地方:展现顽强存在于这些恶劣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中的“生命”,展现真正美的灵魂!
沈从文用文字表达着自己,而且引导人们摆脱仅仅为“生活”的人生态度,去在精神层面上建造一个家园,完成一个生命真正的绽放。
二、小说:生命纯美的极致
对人性美的追求与抒写,对理想生命形式的审美观照,贯穿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成为其创作最鲜明的标志。他在上世纪年代中期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时,曾谈及自己的创作追求:“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重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934年发表的《边城》在沈从文的整个创作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标志着其“人性神庙”的基本完成。
《边城》是一曲理想生命之歌,寄托着沈从文对理想生命形式的热切期望,在艺术上也臻于化境,代表沈从文创作的高峰,从这一意义上说,《边城》是沈从文理想生命的艺术之峰。在谈及 《边城》时他这样指出:“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 ‘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边城》不仅在沈从文的笔下充满葱茏的诗意,而且包容着广泛而深远的生命美学意蕴,代表着沈从文对理想生命形式的理解与看法。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湘西题材小说中沈从文还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明,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温柔清丽,纯真善良,乖巧多情,充满幻想的少女形象。她们正处于豆蔻年华,窈窕的形象如清风、如洒落在荒凉土地上的屡屡阳光,并且她们都做着同一个梦——生命的情爱。
湘西优美的自然风光,淳朴的民族风情,再加上少女们人性中固有的一种自然情怀,沈从文抓住少女们日里的行为和思想,结合她们的意识与潜意识,于是一系列女儿梦就上演了。
湘西中的少女都有一种自然天性,她们纯真无邪,纯情稚嫩,她们“怀了不可言说的温暖”,其人性的善良与纯朴总闪烁着别样的光辉。在沈从文先生的“湘西世界”中,这些翠翠、三三、萧萧们变得梦一样美丽,像阳光下的植物般可爱。她们是“爱”与“美”的化身,其人性的善良纯朴总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表现出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她们没有经受过“文明”的污染,她们生活在善良朴素的人群里,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保留了天性中最纯良天真的一部分。平时也几乎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要允许去赶一场热热闹闹的集、看一出社戏、买个红头绳、换条扣花绊的新围裙、见到碾房旁的鱼聪明地脱出鱼钩逃了命……也就十分快乐了。她们是那么不起眼,就像扔在墙角的一颗种子,没有人留意,一下子就长成了一棵枝叶丰肥的小树,在风中愉快地舞动着身子,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但由于身世和具体环境的不同,她们又是各自有自己独特个性的人生形式。无论是蒙昧的三三,自在的萧萧,还是执著的翠翠,她们平凡多样的人生历程中,都一样洋溢着生命的热情、自然和庄严。在这个充满生命活力、人性美、和谐宁静的世界里,她们都依然的走进了那个朦胧的梦境中。
翠翠、三三和萧萧——她们以特有的风格气质,安静自然地生活着,用自己的生命历程来演绎生命的极致。它们的少女之梦在即将形成时,却又进入了艰难曲折之境,但是她们没有失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默的守望。虽然梦不能圆,但至少是因为那个梦,她们的生命获得了存在的意义。他以一种悲悯的情怀来观照万物生灵中的个体形象——小女儿,力求寻找能稳定自己奔放生命的奠基石,于是在他的小说中创设了自然人性中每个人都不绝望的命运存在形式——对梦的守望、对生命之美的倾心和恋慕。
沈从文曾说要在生命的空隙处“种一点花,种一个梦”,这是他对美、爱以及生命之美追寻的期许。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他通过这些少女们对女儿梦的执著追寻来宣扬:“奔放的生命要不断燃烧,梦想的热情永不能停止。”
三、散文:生命意识的独语
应该说,散文是最能表现一个作家个性的。沈从文曾在散文《水云》中写道:“我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这也是他一生所追求和守望的独白。
“真正的信仰必是从智慧中孕育出来的,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为信仰的资格也是值得怀疑的。”周国平的话让我们更容易去理解沈从文对“生命”的信仰。正是由于他看到了生命的美好与限制,对于生命的不完美无能为力,尽管“人性”和“生命”都应该是完美的,但完美的意义并不等于完整。沈从文的散文,渗透了这种流光溢彩的生命思考。
沈从文的一些富有人生思辨色彩的散文,如《水云》《绿魇》《黑魇》《白魇》等,都表明这些思考在不断深入。这些充满哲思的作品反映出沈从文以生命为核心的人生观的基本脉络。在《水云》中他写道: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的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儿的海水,还是带苦味儿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我处在一种极其矛盾的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的那个尺寸来衡量时,却感觉生命实复杂而庄严。尤其是从一个‘偶然’的眩目景象中离开,走到平静自然下见到一切时,生命的庄严或有时竟完全如一个极虔诚的教徒。谁也想象不到我的生命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
散文《烛虚》中写了几类看似完美实际上却庸俗的女子,她们的特点是:“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他将这种性格特点看做是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沈从文对她们的态度是明显的,批评这种态度其实也是在宣扬真正的生命应该是有性格、有目的、有幻想的,沈从文表达了自己的信仰和对于生命的态度,强调了他内心存在的“生命意识”。
四、独特的生命视角
康德认为“美是对无限的眺望”。人如果失去对于美的敏感,就无法超越生活的有限达到生命的无限,生命价值的实现就无从获取超越性意义,也就不能达到沈从文所神往的“向人生远景凝眸”。
沈从文对于美有比常人更深一层的感触,把美视为生命的一种本质性规定,上升到生命本体的高度,认为生命中如果不存在美,失去美的品格,生活如果失去对于美的观照,生命就会沦为一具徒有物质性的“空壳”,完全失去其生存的意义。从这种观念出发,他主张“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而要达到这一目的,正如他所说的,“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商业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以恢复他们 “应有的纯正与清朗,来认识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御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在这里显示出沈从文对于生命价值判断的深刻性,在他看来,生命价值的实现不仅关乎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而且关乎民族国家的生存与发展。他要求青年人“明白国家的需要和生命的庄严”,“把自己生命看得庄严一点,思索向深处走”,并且“向一个人类庄严道德原则追求”。从根本上说,沈从文张扬“向人生远景凝眸”的生命理想,是肯定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并最终指向生命的终极存在与终极意义,从中可以发现沈从文对生命价值的独特思考。
沈从文的作品甚至是不能从一般道德观念上分析的。即便是写妓女,沈从文也没有厌恶和反感的描写,他只在客观地叙述着,一切留给读者去评判。赵园在《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中写道:“对于辰河上的水手和吊脚楼的女人,他压根儿不打算作伦理的度量,而只去写那生命力的恣肆迸溅处。他甚至把残酷也写得极美丽,为了不让‘文明’、‘愚昧’这类历史文化判断妨碍了自己的审美判断,破坏了对于美的沉醉——有意的忽略中正有着伦理的自觉。”《丈夫》中写船上的妓女,说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沈从文对于妓女的评价可以看出他没有丝毫贬低的意思,但是从正常的角度上来看,妓女的生存方式确实是畸形的,她们麻木于这种畸形的生活,也是人性的一部分。用常识来分析,说她们不违反健康等话显然是不正确的,但是前提是“她们是做生意而来的”,这时,她们的生活被赋予了另外一种眼光,沈从文不用伦理道德,摆脱了世俗的眼光将她们看做是“生意”人,“妓女”也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倘若这些女子在当时当地的环境中并不为自己营生的方式感到羞耻,也不认为有什么违反常理,那么,对她们而言,“妓女”的名称也不那么可鄙、可厌!如果把沈从文的这种评价看做是不完整的道德观念而脱离了时代和地域的背景,不去深入地探寻,则是对沈从文的误解。
五、结语:生命抒写的启悟
一个游子,一个精神的游子是永远无故乡可回的,就像一条从雪山之巅走下来的河,从他出走之日,就再没有回家的路了。做为湘西之子沈从文,在凤凰城长到十五岁,而后从军,又在沅江、辰水之间浪迹五年。此后,湘西的山水就再也关不住一个年轻人的心了。可这湘西成了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源泉,他那些最美好最深沉的生命抒写都是从湘西的江河里涌流出来的。
这个没有上过大学,没有留过洋,没有任何文凭学位的湘西之子,竟然做成了一件伟业:他用湘西的河水点润了在一派刚烈的“革命”“西风”中枯萎的文坛。人们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又找到了久违的温爱和纯美,现代文学又有了一片美丽的“森林”。
生命信仰在沈从文的全部创作中具有统摄性意义,在他所关注的所有问题中,生命问题是最为核心的问题,他所谈及的问题往往最终总要归结到生命问题上来。阅读沈从文,是一种享受,因为他的创作给我们拨开生活中的迷障,让我们去发现凌然于人类个体之上的生命之美。
请相信,总会有越来越多精神纯美的寻觅者,读懂一个悲悯智者的生命抒写;总会有越来越多崇尚生命的精神成熟者,读懂沈从文以传奇的一生和丰厚的作品诠释的对生命的仰慕……
参考文献:
[1] 吾人选编,《倾听沈从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年1月版。
[2] 王珞编,《沈从文评说八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年1月版。
[3] 凌宇选编,《湘西——一个传奇故事》 《沈从文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4] 凌宇著,《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文学评论》,2002年版。
[5] 赵园著,《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文学评论》,1986年版。
[6] 程光炜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7] 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