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鲁迅先生在对鹤见佑辅的《思想·山水·人物》的译著中贯穿了自己的旅游美学思想。他对旅游一词做出了诗化定义,对旅游的本质进行哲学思考,并对旅游的审美启迪进行了叙述,强调了旅游给予旅游主体以丰硕的收获,同时对旅游文化大力倡扬。
[关键词]鲁迅;旅游美学;旅游文化
鲁迅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崇高而不可磨灭的地位。而本文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去探讨先生在旅游文化、旅游美学的角度对于人生的体验。鲁迅先生在其译著《思想·山水·人物》中展现了他对旅游文化的理解,文中闪现着旅游美学的光华。这一思想来自鲁迅先生炯炯的选择目光、译介动机与思想。鲁迅在题记中称此书为杂文集。关于此书的性质,我以为:可称其为广义杂文集,亦可称其为随笔散文集,称其为文化散文与学术散文集似乎更加符合现在的习惯,就我们看来,此书既有旅游论,也有游记。作者在《(思想·山水·人物)序言》中说其第一篇《断相》,本想记零碎感想,“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已变成论文式的东西。”作者自己这样介绍此书的文体性质:“从第2篇起,到第22篇止,是感想;第23篇以下,是旅行记和关于旅行的感想。”(《(思想·山水·人物)序言》)鲁迅译作《思想·山水·人物》中,《往访的心》、《旧游之地》、《北京的魅力》及《说旅行》等部分是本文着重讨论的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也更加集中地体现着旅游美学的思想。
一
首先,鲁迅先生在译著当中对旅游一词做出了诗化定义,对旅游本质进行了哲学的思考。从本质上对旅游文化进行了探究。
在《往访的心·旅行(上)》中,译者开篇即云:
“我所喜欢的夏天来到了。一到夏天,总是想起旅行。对于夏天和旅行,贯着共通的心绪。……大抵的人,便跳出了讨厌透了的自己的家,扑进大自然的怀里去。这就是旅行。”
这就是作者以及译者为“旅游”(即书中所指的“旅行”)下的直观定义。20世纪70年代以来,现代交通和经济的发展、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生活闲暇时间的增多、全球化发展等因素,促使旅游成为一种新兴“产业”而迅猛发展,风行全球。旅游活动成了社会主流生活的重要内容,于是产生了“旅游学”。时至今日,专家、学者们为“旅游”已下了诸多定义,对旅游原理作了种种概说。鹤见佑辅、鲁迅二人虽然不是旅游学专家、学者,但在文中却是一语中的。人们厌倦日常生活的咫尺天地,离家旅游,投身大自然的怀抱,让饱受桎梏的身心在回归大自然中得到解放,让疲惫的身心在旅游中得到休憩与恢复,它揭示出旅游原理:旅游是人类生活的基本需求和高级消费活动。人们在满足了为延续自己、发展自己生命所必需的物质需求之后,则进一步产生发展智力、愉悦身心等精神需求。旅游正是为满足后者而产生的行为。这与现代旅游学对于旅游及旅游审美的定义有异曲同工之妙。章海荣教授就曾指出:“旅游是为了拓宽生活空间,获得精神创造动力的一种方式。旅游审美是居家生活艺术审美所不能和不可替代的主体参与性感悟世界和宇宙的活动,是追求人性与天地自然共臻完善、完美的一种生活方式。”于光远先生关于旅游概念的概说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指出:“旅游是现代社会居民的一种短期的特殊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特点是:异地型、业余性和享受性。”这一定义强调了旅游的享受性,换句话说,它指出了旅游的本质目的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审美享受,而不是为了进行钱物交换,不是为了经济利益,因而不属于纯粹的经济现象,也不是一般的消费活动。而这篇译著与这些旅游学的论著不同的是,它是用诗一样的语言、散文式的笔法把旅游的原理与本质娓娓道出:“旅行者,是解放,是求自由的人间性的奔腾。旅行者,是冒险,是追究未知之境的往古猎人时代的本能的复活。旅行者,是进步,是要从旧环境所拥抱的颓废气氛中脱出的,人类的无意识的自己保存底努力。而且旅行者,是诗。一切的人,将在拘谨的世故中,秘藏胸底的罗曼底的情性,尽情发露出来的。这些种种的心情,就将我们送到山和海和湖的旁边去,赶到新的未知的都市去。日日迎送着异样的眼前的风物,弄着‘旅愁’呀,‘客愁’呀,‘孤独’呀这些字眼,但其实是统统一样地幸福的。”(《往访的心·旅行(上)》)与诸多旅游学术著作、教科书相比,这种诗化的旅游原理、旅游本质,是独具一格的;用优美的艺术的方式来表达严肃、枯燥的学术,是非常难得的。
《说旅行·四》云:
“嘉勒尔将人们分为三种,说,第三流的人物,是诵读者(reader);第二流的人物,是思索者(thinker);第一流的最伟大的人物,是阅历者(seer)。在建筑我们的智识这事情之中,从旧书籍得来的智识,是最容易,最低级的智识。而由看见而知道的智识,则比思索而得的思想,贵重得多。这就因为阅历的事,是极其困难的事。
旅行者,是阅历的机会。古之人旅行着思索,今之人旅行着诵读。惟有少数的人,旅行而观宇宙的大文章。”
这段文字的观点现在是否能被学者们全部认同或部分认同是另外一回事,每个人的旅行对于自身的意义是不同的,但它所强调的一点我们是应该给予肯定的:旅游能让人亲身体验;由亲身体验、然后深刻思索而获得的,是真知。这番论断阐述了旅游的功能。
二
在鲁迅先生的译著中还对旅游的审美启迪进行了叙述。
《往访的心·旅行(上)》云:“在漂泊的旅路上度过一生的吉迫希之群,强有力的刺戟我们的空想。在小小的车中,载了所有的资产,使马拉着,向欧洲的一村一村走过去。夜里,便在林荫支起天幕来,焚了篝火,合着乐器,一同发出歌声。雨夜就任其雨夜,月夜就任其月夜,奇特的生活是无疑的。还有,中世纪时,往来于南欧诸国的漂泊诗人的生活,是挑拨我们的诗兴的。这是多么自由的舒服的生涯呵。”吉卜赛(即文中所说的吉迫希)人浪迹飘泊的生活,当然是艰苦而充满辛酸的,不能用“舒服”一词来全面概括;但“自由”一词,却是比较恰当。“奇特的生活是无疑的”这样的论断则一语中的。在人类社会的大千世界中,吉卜赛人的生活确为奇特的生活。这里,作者、译者说出“自由”与“奇特”是旅游美学的两个重要命题。不论是吉卜赛人还是漂泊诗人,尽管在生活上时有困厄,但从总体上说,其身心是自由的。追求自由,离开自己日常单调、压抑、喧嚣、紧张的生活,到森林、原野、湖滨、海边去追求心灵的放飞,这是旅游的真谛。“奇特”即审美范畴中的奇美。旅游活动是审美活动,奇美为旅游审美之一。追求奇特,本身便是一种旅游动机。即使到现代旅游中,“猎奇”仍然是许多旅游者的旅游动机之一。旅游就是要脱离原有的生活状态,投入到一个陌生的生活状态,去获得人生新的体验。
书中还赞赏了美国亚特兰大的美景:“来自佛罗理达的我的火车,到得乔治亚州的名邑亚特兰多市,……是名副其实的美好的地方。四围的连峰,将沿河的这市团团围住。无冬之夏,都是美丽的景色。”(《往访的心·雨的亚德兰多》)但迎接作者的是倾盆大雨。大煞风景、心情颓丧之际,作者却领略了亚特兰大的人情美,“到了市边一个干净的旅馆。用膳之际,有很恳切的中年人和他的一家族来扳谈,还交换了名片。将捣乱的男孩,可爱的女孩,也一个个介绍过。这样的偶然的事件,是使人对于这市的感情,格外好起来的。”(《往访的心·雨的亚德兰多》)连小孩都介绍给客人,足见地方充满生活情趣。在这里,情趣又是双方的——客人已被主人浓郁醇厚的人情感动,称其男孩“捣乱”、女孩“可爱”。此外“捣乱”与“可爱”一样,均是褒义。其审美结果,便是旅游主体对旅游客体的感情“格外好起来”。这对旅游过程中的自然景观的天然美及人情美都进行了叙述。
作者在《往访的心·旅行(下)》中提出一个旅游美学课题:“旅行的真味,并不是见新奇,增知识,也不是赏玩眼前百变的风物。这是在玩味自己的本身。”旅游的目的,以审美的眼光看,在于旅游主体通过旅游行为去追求三大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自身的和谐。玩味自身,正是调剂自身,也即和谐自我。当我们感到厌倦、不满足、失落、痛苦、危机、卑微、困惑等不良感觉的时候,我们自我调剂的常见方式之一便是外出旅游。作者又云:“喜欢旅行的国民,……从金曜日起,到翌周末曜日止,到处爬来爬去。一冷,是瑙威的溜雪,一热,是阿勒普斯的登山,而且有机会时,还拜访南美洲的阿伯、阿叔。”(《往访的心·旅行(上)》)这种旅游,既观赏自然风光,又体育健身,还有浓浓的人情味——由人际的融合而致的人文美,进而为五洲四海亲如一家的“善”。找寻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而最终达到自身的和谐。中国古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的就是感性体验在个人生命意识中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方式就是他的生命存在方式。
在《北京的魅力》中,作者不断地称赞中国人的“生活美”、“生活的美”。他极力赞赏以六千年文化为底蕴的生活美,实即礼赞中国文化之美。作者笔下的北京,既有“天坛的雄姿”之类的壮美,也有古国的沧桑美,更有一个古老民族的素朴之美、坚毅之美:“我走近车窗去,更一审视北京的城墙。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到处缺损,……环绕着支那街道的那素朴坚实的城墙的模样,就是最为如实的象征着支那的国度的。”(《北京的魅力·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
他游美国的一个重要的目的是为写美国总统威尔逊的传记,要亲自踏访其故居、读书地、结婚地、工作地,采访其亲友、故旧、同学、知交。这是求真。“我去游历他的诞生地司坦敦这个小邑的时候,便感得了感化过幼小的威尔逊的环境,是怎样的了。这个小邑是一个山村,绕以翠色欲滴的峰峦,雪难陀亚的溪流在脚下流过,声音如鸣环佩。他生长在秀丽的山河的怀抱里,得以悟人那幽玄德天地诸相的机缘,身边一定是不断的。尤其是,羸弱的他,眺望弗吉尼亚之山河家罗拉那之海,则超人间底的,出世间的思想,大概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断想·他的随笔》)显然,作者——旅游者在领略该地自然美的同时,求得了一份真。“真”与“美”、“善”同为审美的重要范畴。马克思主义美学科学地阐明了真善美的辩证关系。从内容方面说,美既不是单纯的自然,也不是纯粹的主观意识,美是显现在感性形式中的人的本质力量,是真善的统一体,即人在实践中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体。可见,在美学领域,真、善、美是重要的而且是关系紧密的美学范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时常是将这三种美学范畴一道提及。
三
在鲁迅先生的译著中,还指出了旅游给予旅游主体以丰硕的收获,诸如:获取知识、拓宽视野、陶冶情操、开阔胸襟、广交朋友、思辨益智。
旅游是获取知识的重要手段、大好机会。作为一个文化人,鹤见佑辅的旅游基本上是以文化旅游为主。他遍游欧、美、亚等地,确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凡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总是带着各样的问题,一路随便问过去的。我尤其爱问的问题,是要他举出代表他的国度的生命的五个人名来。”(《往访的心·达庚敦》)
他还认为旅游的大收获是访得名人。笔者以为,这是以鲜活的形式记录当代历史、存史。这是深层次的文化旅游,它丰富了旅游文化以及旅游美学的内涵。“然而,旅行的收获之大者,无论怎么说,是在和久经仰慕的天才相见。走了长远的旅程之后,探得这人所住的街,于是就要前去访问的心情,是难以言语形容的高兴。在对于仰慕的人的‘往访的心’和旅行的心上,是有着一种共通的情绪的。”(《往访的心·达庚敦》)于是,他在访得拉孚烈德后,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惟有广大的米希锡比的平野,会生出这样的强烈的情热的男子来。而会见这样的人,乃是旅人的时而享受的幸福。”(《往访的心·拉孚烈德》)这种幸福感便是沉甸甸的旅游收获。
由名人的故居、遗迹、纪念物等而生发的感悟、哲思,当亦为旅游的深层收获。例如,他在巴黎观英王爱德华七世雕像后大发感慨:“德国的王,以激怒世界中的人而失社稷;英国的王,则以融和世界的人心而巩固了国家的根基。”(《旧游之地·爱德华七世大街(下)》他的《旧游之地·蒙契且罗的山庄》是赞颂杰佛逊的:
“是从这备有教养的绅士的脑里,进出了《美国独立宣言》那样如火的文字。他要在美洲大陆上,建设起人类有史以来首先尝试的四民平等的国家来。”“倘使这在蒙契且罗的山庄,静静地沈酣于哲学书籍的哲斐生,看见了煤矿工人和制铁工人的同盟罢工,他可能再挥他的雄浑之笔,高唱那美国的精神,是立在人类平等的权利之上的这些话的勇气呢?”固然,游荷兰当赏如画风景:“初看见荷兰风磨的人,常恍忽于淡淡的欣喜中。尤其好的是细雨如烟之日,则眺望所及,可见无边的牧草,和划分着远处水平线的黛色的丛林和突出在丛林上面的戈谛克风的寺院的尖塔,仿佛沉在一抹淡霞的底里”,然而,“我是将游历荷兰街市的事,算作旅行欧洲的兴趣之一的,……而旅行荷兰的目的地,倒并非首府的海牙,乃在小小的兑勒孚德的市。这也不是为了从这市输送全世界的那磁器的可爱的蓝色,而却因为在这市的中央,暴露在风雨之中的萧然立着的铜像。……这是荷兰的作为比磁器,比水彩画,都更加贵重的赠品,送给世界的人类的天才雩俄格罗秀斯的像。……然而他留在地上的无形的纪念碑,却逐年在人类的胸中滋长。”(《旧游之地·兑勒孚德的立像》)在著有《公海自由论》、《战争与和平法》的西方大师格劳秀斯的立像前,东方游子生发出“他的名字,正藉了人类不绝的感谢,生长起来”(《旧游之地·兑勒孚德的立像》)的感慨。《旧游之地》的《凯存街的老屋》、《滑铁卢的狮子》等文,无不是面对旅游客体,旅游主体发出悠悠历史的沉思、人类社会的冥想。
四
除了译著之外,我们在《鲁迅全集》中还可以看到鲁迅对旅游文化的倡扬。如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内山完造作(活中国的姿态)序》。鲁迅先生写道:“著者是二十年以上,生活于中国,到各处去旅行,接触了各阶级的人们的,所以来写这样的漫文,我以为实在是适当的人物。事实胜于雄辩,这些漫文,不是的确放着一种异彩吗?”这段序言有两点值得我们关注:其一,鲁迅指出内山完造著作之成功得益于其中国之旅;其二,内山之作本身为文化旅游的产物,其所放射的“异彩”包括旅游文化之光。此序作于先生逝世前一年的1935年,可见先生一生对旅游美学思想的重视与标举。
综上四方面,我们大体可领略《鲁迅全集》的旅游美学的思想。
鲁迅在《(思想·山水·人物)题记》中说:“我的译述和介绍,原不过想一部分读者知道或古或今有这样的事或这样的人、思想、言论。”此书作于20世纪20年代前期,鲁迅于1928年3月31日译毕。当时,世界上旅游文化的建设与研究还远未成气候,中国尚在兵连祸结——即鹤见佑辅在此书中所云“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中,严格地说,有意识的、成规模的旅游文化建设与研究是在20世纪改革开放后渐兴的。因此,《鲁迅全集》对中国旅游美学以及旅游文化的建设,是较早而又积极的,是有力的。
我们在对鲁迅先生其他文学方面成就给予高度评价时,我们也应注意并肯定先生对中国旅游美学发展的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