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红楼梦》的版本
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过程中的本子,一个也不存在了。裕瑞说:“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诸稿未能画一耳。”他的话不符合现存诸本的实际情况。如果相信了他的话,以为各本的改笔都是曹雪芹的文字,就会鱼目混珠,在校勘中造成混乱。
现存抄本和程排本都是脂砚斋评本的传抄本。脂砚斋评阅了四次,流传下来的只有再评本和四评本的传抄本。
甲戌本的原抄本是脂砚斋乾隆十九年(1754)的再评本。书口下部页页有他的署名,当为自用本。今本对原本有少量修改,如改“物事”作“事物”。行款和原本也不一样。比如说,原本的回目单行直书,今本每句的末两个字并列横写。从他本移录批语,甚至改变批语的位置、种类,如把眉批抄成总评,删去署名和纪年。所以其底本也不是甲戌本的原本。有空字,说明底本已陈旧残破。此本林黛玉的眉目描写,其下半句尚未成文,留着空白,处于稿本状态。
靖藏本是一个录有朱、墨批的早期抄本。过录立松轩的批语三条,其中有戊子孟夏之批。说明其底本成书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以前,是立松轩的家藏本。又有畸笏辛卯年(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批语,是靖本抄录的上限。其下限在抄录曹寅题楝亭图诗之前,即乾隆丙申(四十一年,1776)。批语所附正文,“天香楼”作“西帆楼”,出自韦应物《送王校书》诗:“更上西楼看远帆”。有脂批。应是初稿文字。批语中保存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细节“遗簪、更衣”。题诗中有“请观《风月鉴》”之语,可证雪芹确有《风月宝鉴》之书。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皆有脂批,说明这两回书作者是有原稿的。第六十七回的批语,所批内容只有列藏本、戚序本和梦觉本才有,而抄自程本的稿子皆删去,说明程本是删改本。仅此一点,即意义重大无比,况且还有宝、黛的结局有“证前缘”一回,妙玉流落瓜州渡口等一些佚稿内容。证实脂砚和畸笏是两个人。此本不缺僧道与石头对话那四百余字,可比甲戌本。
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原本,则是脂砚斋乾隆己卯(二十四年,1759)冬至庚辰(二十五年,1760)秋第四次评阅的所谓“定本”。但其改文并非出自脂砚之手,故只不过是编定,而非改定,更不是曹雪芹所手定。这一点,是首先要说清楚的。己卯本的底本是怡亲王弘晓的抄本。庚辰本第七十八回,“成礼兮期祥”的“祥”,也缺末笔,但“成则公侯败则贼”,却作“成则王侯败则贼”。己卯本只有“己卯冬月定本”字样(经笔者目验,第七册题记处有毁坏,但不在题写“定本”的地方),庚辰本只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样,二者没有同一性。因此,对于二本是否有共同底本,犹豫多年。但是,虽然前五回二者文字差异很大,却仍有“英莲”改作“英菊”等共同异文。自第六回以后,庚辰本从己卯本。第十六回“有话”之“有”,第十七回“跨港”之“跨”,第五十六回“脾气”之“脾”,第五十七回“拾的”之“拾”,第六十八回“谋反”之“反”等残文以至于错字,书写相同或相近。看来它们还是有相同底本。而且此底本也有残破或蛀蚀之处,不可能是从曹家新抄而尚未装订之本抄出来的。
蒙府本和戚序本出于立松轩本。立松轩有批语八百二十七条,其中有二十条双行批注,说明此本是他的手抄本。立松轩本的前五回依违于己卯、庚辰之间,而倾向庚辰。第六至九回与梦程有共同异文,而倾向甲戌。第十回和十一回近于列、舒、杨。第十二回至四十回近于己卯。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则依违于列杨、梦程之间。蒙府本是清蒙古王府的原抄本,独有六百三十二条旁批。蒙府和戚序分别有所修改,是姊妹本。戚本规范用字,删去旁批。显得比蒙本晚。戚序本的两个传抄本,有戚宁本和戚沪本。沪本曾据程本挖改,宁本则不然。二者也是姊妹本。有正本是戚沪本的石印本,虽照相上石,而也据程本贴改,还有个别臆改。宁本比它们的价值高,但从未引起重视,大概因为它有一些较长的脱文。
列藏本、杨藏本、舒序本有共同异文,如第八回之“銮绦”,此三本作“赤金绦”,有共同祖本。杨本与列本有共同底本,如第二十四回的结尾,它们都没有小红梦见贾云的情节,可能是删削;第四回有独出的标题诗。舒本与列本有共同母本,如第七回末,它们误抄了第六回的尾联,而把本回的尾联丢掉。第八回的“錾”字,杨本作“靳金”,列本和舒本作“勒在金”。第十六回末秦钟之死的描写,舒列相近(列少九十六字),且有两句独出批语混入正文。舒本第九回末有贾瑞要挑拨薛蟠来报仇的话,蒙戚二本此回有脂批:“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即指原著第十回.今本已无此种事件。可见仍保存着《风月宝鉴》的文字。列本第十八回虽从第十七回中分出,但仍无回目,第七十九回是一个长回,包括第八十回,比庚辰本还早。杨本第一回贾雨村咏月诗,本是一首五律,此本删改作五绝。第二十二、五十三和六十七回,原残缺,本来也是早期稿本现象,但过录时,皆以程乙本抄补,当然是很晚了。第三十七回的开头,写贾政出差起身,去后贾宝玉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旷[逛]荡”。列、杨、舒三本皆无贾政如何起身的叙述。舒本从“却说贾政出差去后”说起,说宝玉“任意纵性的横荡”。列本由“却说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横旷荡”人笔。杨本也是如此,“纵性”也作“纵横”,但是删去“旷荡”,下文又比列本少了一句。舒本保持底本行款,列本有一部分改变了每行的字数,杨本则与底本面目全非了。
列藏本与各本之间皆有共同异文,如己列,庚列,蒙戚列,杨列,舒列,郑列,列梦程,很有代表性。它是列、杨、舒、郑、梦、程一系版本的代表。
舒序本是舒元炜作序的原本,有舒氏的朱色印章。舒序说明,此本用两个本子拼凑,一为五十三回,一为二十七回。其总目与各回回前的分目有异文,也是出于不同底本的现象。
杨藏本的前八十回是脂评本,残存少量脂批。后四十回是程乙本的删节本。书主所抄,删节了十九回;其他抄手则没有删,并非删而复补的誊清本。后人又用程乙本改补一过。并非所谓高兰墅的修改稿或手定稿。杨继振又以程甲本抄配修补,是个不折不扣的百衲本。
郑藏本虽然只有两回(第二十三、二十四回),版本特色很鲜明。它有“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名字,两个抄手,两回结尾都有大段删改。改人名,无批语,惟独保持底本行款:每半页八行,行二十四字,同于舒本,部分地同于列本。回目双行并列书写,也与列本相同。它属于列杨舒梦程系列,同列杨是一个支系,与列本有共同底本。如“檀云”皆改作“红檀”,杨本又改作“晴雯”。擅改人名是郑本的特性,郑本早于列本。郑本的回目未改,而列杨舒都改了。我们虽然见不到此本的全貌,但仅据此两回已可定性、定位。只不过散逸的部分有可能有批语而已。
程甲本、程乙本和梦觉本是一系。程甲本与梦觉本有同一底本,甲本是乙本的底本。因为梦觉本是抄本,附脂批;而程本是排印本,所以一向说梦本的文字介于脂本和程本之间。这是就文字的性质而言,若论版本,则必须明确其版本关系,方得要领。
梦觉本原本的主人是谁?他是删改正文和脂批,撰写批注和序言的人。第二回介绍贾赦和贾政:“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梦觉本作“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家务(梦本独出批注:伏下贾琏、凤姐当家之文);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梦觉主人在序中说:“方正贾老居尊”,正是据此本增文而言。第七十八回,删去贾政不强以举业逼宝玉等内容,计四百一十字。显然和后四十回贾政命宝玉入家塾习举业有关。序言是用精严的八股文写成,而高鹗是制艺名家,非高氏莫属。第二十二回末,把宝钗的诗谜移给黛玉,另给宝钗、宝玉各作一个。宝钗的谜底是竹夫人,批语:“此宝钗金玉成空。”宝玉的谜底是镜子。批语:“此宝玉之镜花水月。”预为续书张本,是再明显不过了。既然高鹗把自己的批语写入抄本正文,当然跟立松轩一样,是他所抄,他就是书主。今本是梦觉本的过录本。
程甲本以梦觉本为底本,补续了后四十回。为了适应后四十回续书,把前八十回也修改了一遍。如叫柳五儿起死回生,以便写出“五儿承错爱”的故事。这是高鹗的得意之作,有人也跟着叫好。其实在前八十回中,到了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宝玉的爱情生活便专一了。其走向是发展出“情极之毒”,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撒手而去。哪里会再犯那“爱红”的老毛病。续书乃高鹗所为,有大量的他的辽东方言做证。笔者1991年参加辽阳会议,纪念程甲本诞生二百周年,所作论文《从方言看程高本后四十回的作者》,已有专门论述。第百零一回,写宝钗递给凤姐一袋烟,也正是写的所谓关东三怪之一的风俗。高鹗是辽东铁岭人。
程乙本的《引言》申明,他们对前八十回“有增损数字处”;对后四十回,则“略为修辑”,实际上一共改了近两万字。所操方言,更是地道的辽东土话。值得注意的是,梦觉本的改文也是辽东方言。三者方言的同一性,更加令人坚定了高氏续作的信念。当然,此三本也有北京话和吴语。高氏是镶黄旗内务府人,自小便在北京生活。高鹗诗文集中有三四首诗,如《晚归过三忠祠》。三忠祠在北京东便门外通惠河旁。既然晚归所作,可见其住处即在此祠附近,不会太远。再如《行酒》诗,写得更加具体:“青云淡荡敞重阍,三十苟郎尚荜门。偶尔谈天惟老衲,近来行酒半荒村。夕阳曲径牛羊下,秋水空陂鹅鸭喧。着我此间殊不恶,薄田负郭竞谁论。”北京是五方杂处之区,根本没有所谓纯粹的北京话。听歌观剧,耳濡目染,有意无意,不知不觉,皆可学习。如高氏在《蝶恋花·松林闸玩莲》中说:“欲唱新词,只合吴歌可。”《秋窗风雨画扇》诗:“凄凉莫唱吴娘曲。”恕我说一句题外话,《聊斋俚曲》、《醒世姻缘传》和《续金瓶梅》中都有少量的吴语,而都是山东人写的。《金瓶梅》中有吴语,也就不能据此断言它的作者是所谓南兰陵人。话再说回来,程甲本第二十九回和第七十三回有用吴语误改的句子,即把“珍哥儿”和“珍哥”都改作“珍阿哥”,误在原话是出于贾母和王夫人之口。程乙本加以纠正。可见非程氏所改,他倒是“古吴”苏州人。程
高本里没有程伟元的文字,所谓“分任之”,盖分理印刷业务耳。所以程高的“序”和“引言”里,根本就没有几句真话。不仅胡适指出的那一处而已。
国内有人在50年代初撰文声称,程乙本改得很坏,高鹗不懂程甲本。出语不凡,似乎击中了要害。所举那几个例子,我都看过不止一次了。初看有点像,所以1991年写《论程高本后四十回的作者》时,曾为此所惑。去年年终,作《艳情人自说红楼》,再论高鹗续作后四十回,就觉得似是而非。我还另找了许多误改的句子,皆事出有因,并非高氏连自己的作品都不懂了。他在七十天内修改了近两万字,每天差不多得改两回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居然弄出来了,非但没有“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而且错误百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如果改得尽善尽美,倒是不好理解了。一言以蔽之,草率从事故也。
海外有人撰文说,程甲本有多处脱枝失节的地方,可见正是程伟元所说的,其底本“漶漫殆不可收拾”。我曾经将这种地方一一核查,仔细分析,却得出了不同的看法:“续书的疏漏矛盾造成某些混乱,我想,是由于创作本来就是复杂的精神劳动,续书受原著制约,而且又不可能不受生活条件和环境的影响,偶有粗草,不一定非是修辑他人残稿才出现这种现象。”当然还有重新排版时的误检,误排,出于排字工人之手。他们倒是既不懂程甲本,也不懂程乙本的。比如说,第九十二回,“玩母珠贾政参聚散”,程甲本有“玩母珠”,而无“参聚散”,即出于失检;到了程乙本,方才补上。这不是高鹗的疏忽,而是排字工人的粗心。——这是王、赵二位都举过的例子,不过如此二、再谈《红楼梦》的版本
甲戌本的批语虽然有移录的现象,而正文却最早,最接近曹雪芹的原著。如第三回、第五回的回目皆有脂批。但也被后人修改过。笔者在《论甲戌本》一文中,曾举出二十一例,表明此本有文言改白话的通俗化倾向。其批语记载了雪芹卒于壬午,他曾有《风月宝鉴》之旧稿,“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此本的抄写年代应早于己卯本和庚辰本,冯其庸先生说:“我曾见过现传此本(指甲戌本)的原件,纸张黄脆,是乾隆竹纸,与己卯、庚辰本基本上一样,但似还要更旧些。”(《我与(红楼梦)》)甲戌本经过装裱,而己卯、庚辰则不然。
靖藏本是一个属于少数保存朱、墨批的早期抄本。第十三回的“西帆楼”,比“天香楼”早。其批语曰:“何必定用‘西’字,读之令人酸鼻。”甲戌本第二回批“后一带花园子里”,“‘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可证靖本脂批的可靠性。但却有畸笏指令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批语,虽然其中言及“遗簪、更衣诸文”。仅是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的独出脂批,证明了此两回雪芹皆有原稿,第六十七回列、戚、梦各本为原著,而程甲本一系乃改写,其意义即非同寻常,更不必说还记载了许多后三十回佚书的内容,如妙玉的结局等。价比连城之璧。
丙子本的异文,并非一无是处,如“楔子”里的“借通灵之说”。但绝大多数并不见佳。如薛蟠字文龙,改作“文起”。第七十九回的回目仍名“文龙”。记录丙子本的文字在第七十五回,属于漏改。再如甲戌本:“将勤谨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他本:“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丙子本优胜,然非作者之意。如以甲戌本做底本校点新本,非用丙子本异文不可。
己卯本和庚辰本之所谓“定本”,并非写定,而是编定。尚未定稿之处甚多,如第十九回仍无回目(第二十一回庚、蒙、戚有批注:“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语’一回文字”),宁国府的一个小书房尚未命名,第七十五回缺宝玉等人的中秋诗等等。今本的文字距原本甚远。第六回甲戌本有石头插叙:“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此本于“蠢物”下有批注:“妙谦,是石头口角。”此节文字,己卯、庚辰仅有“且听细讲”四字;杨藏、梦觉皆删去;舒序及蒙府、戚序则一如甲戌。同回,写刘姥姥“?????到角门前”,甲戌本批道:“‘?????’字有神理。”舒本作“侦”,己卯作“缜”,庚辰作“走”。第十三回有“只听得二门上传事云牌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己、庚、蒙、戚删去“正是丧音”,以为是批注。凡此种种,皆显示甲戌本最古,而己卯本和庚辰本已非“定本”原貌矣。
庚辰本与己卯本曾有共同底本。二本的回目几乎完全相同,仅有个别异文。如“京都”作“都京”,“酸凤姐”作“俊凤姐”等。前十一回都是白文本。因前五回文字差别颇大,回前“定本”题记之不一致,曾使笔者十多年来犹豫不决。但即使前五回,两本也多共同异文。如李纨“以纺绩井臼为要”,己庚“为要”作“为业”;凤姐所用“银唾沫盒”,己庚作“雕漆痰盒”。疑非怡亲王府本所改。己庚杨的共同异文更多,如英莲“乖觉可喜”,“乖”作“甚”;“黛玉身体方愈”,“方”作“又”;“觉察了—半”,“察”作“撒”;“你蓉大爷在那里呢”,“蓉”作“荣”;“茜雪”,“雪”作“云”;“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作“凤姐道,凭他是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这都是它们有过同一底本的显证。
蒙府本和戚序本的底本是立松轩本。第八回的回目,蒙戚改作“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回前批:“幻情浓处故多嗔”。显系立松轩所改。关于立松轩本的底本,最低限也有三个。前九回,与梦程有共同底本;前五回则依违于己庚之间。如“成则公侯败则贼”,同于己卯本;“开[闲]情诗词”,庚、蒙、列皆误。第十二回至四十回,从己卯。如第十三回“殓以上等杉木”,己、庚、戚、列“殓”皆讹作“检”;“永兴节度使”,己、庚、戚均脱漏“兴”字。第十六回己、庚、戚“李贵”皆误作“李景”;第二十二回批注“大和尚”,庚、蒙、戚均讹作“大都尚”。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蒙戚无批注,与前四十回迥异。根据蒙戚杨有共同异文,我曾断定其与杨本有共同底本。第三十九回的回目,蒙戚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杨本作“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蒙戚早。第五十六回的回目“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蒙戚杨同,他本“识”作“时”。立松轩的回后总评道:“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宝钗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赠以‘识’字。敏与识合,何事不济。”而脂批却云:“这是探春敏智过人处,此讽也不可少。”(批: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宝钗此等,非与凤姐一样;此随时俯仰,彼则逸才逾蹈也。”由此可见,松批非脂批,“识”字乃立松轩所改。但是,第八十回的回目,杨本则比松轩本早,“懦迎春肠回九曲,姣香菱病人膏肓”,蒙戚作“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人膏盲”。各增一字,而又讹一字。二本文字各有早晚,而认定有共同底本并不误。而且后来发现,不仅立松轩本的底本由三部分组成,列、杨、舒、梦、程皆然。
列藏本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本子,其特点是文字和版本现象早晚互见。第七十九回和八十回没有分回;第十八回虽从第十七回中分出来,而尚无回目;第十九回宁府小书房“名”字下空一字;第二十二回末止于惜春诗谜。都是早期版本现象。但同时,却与现存各本之间皆有共同异文。己列:“满地晴光护玉栏”,己杨列:“贫穷”;庚列:“目瞪痴呆”,庚舒列:“兰台寺大人”,庚舒列:“莫笑此儿形状”,庚杨列:“女儿是木作的骨肉”;蒙戚列无“楔子”的末条,第四十四回删去“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蒙舒列第三回的回目相同,舒列从蒙戚;杨列:“气骨不凡”(杨脱“骨”,旁补“宇”),杨列:“才子淑女”;舒列:“遂得了秘法”;郑列:“红檀”;列梦程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共同异文连续不断,自成一个系列,如“冷月葬诗魂”。笔者最初发现,前四回列本依违于己、庚、杨、舒四本之间,后来发现它与各本之间皆有共同异文,而且别的本子也是如此。其中与杨本、舒本的关系更为密切。如第七回舒列共同异文116条,第八回164条。第十二回杨列共同异文46条。第八回回末尾联“岂肯今朝错读书”,舒列“肯”误作“有”。是其流。其源则为己卯本和庚辰本。如第三十六回“梨香院”,己庚列作“梨花院”;第四十回“洋錾自斟壶”作“洋钻自斟壶”,己庚杨“????坏了”,列“?????”作“煤”;第五十回“雅制春灯谜”,庚列作“创制春灯谜”。
杨藏本前八十回是脂评本,残存少量脂批。前九回从己卯本,如王熙凤的眉目描写,己杨独作“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这就不是凤姐了。己杨:“四家皆连,都是亲戚”,大失本意。己杨:“其衬[祸]皆由拐子而起”。“祸”写作“衬”,同于庚辰本第一回末“不知有何衬事”及第二十二回批注“衬害”。但杨本有早于己卯本的倾向,如第五回、第六回杨本有标题诗,第七回有尾联,而庚辰本皆无;己卯本的三张夹条,应是抄自他本(第七回的夹条误串入庚辰本)。杨本和列本后四十回也近于己庚,如第六十二回“石榴裙”,己庚杨列作“柘榴裙”。第五十二回“端祥”,列本“祥”作“????”;第五十七回“小吉祥”,杨本“祥”作“???”。后者虽为所谓帖写字,但是否其底本“祥”缺末笔呢?杨本的后四十回是程乙本的删节本。此书的主要执笔人,在前八十回即大量删改原文。后四十回他一共抄了二十四回,只有五回删改极少。其他抄手则没有删削。有人不察,误以为这十九回“简本”是续书的原稿,其余二十一回是所谓誊清稿。因相信了程高的话,遂以为此本是程氏所买续书的原稿。后人又以程乙本校补了全书(前十八回为意改,仅第一回第一页两面除外),但并未照改,而且也有臆改。又被误认是高鹗的修改。于是造成了极大的混乱。新时期以来,经多人努力,才得以逐渐廓清。
舒序本是舒元炜作序的原本,有他和其弟元炳的朱色图章为记。舒序介绍了此本抄录的经过,它的来龙去脉本是清楚的。舒本原以五十七回和二十三回两个本子做底本,但校读之下,已看不出这种分别。此本前五回从庚辰本(“成则王侯败则贼”同于庚辰);第六回和第九回与蒙戚梦程为一系,近于甲戌本;第七八两回则与列本有共同祖本;第十、十一两回与蒙戚杨列是一系。第十二回至四十回属于列杨郑梦程系统。从第二十九回它也属于蒙戚杨列系统看,已佚后四十回亦当如此。在底本构成方面,与他本大同小异。它的独异之处,是文字早晚互见。第九回末贾瑞要挑拨薛蟠来报仇的话,竟是《风月宝鉴》中的文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对联,竞被改作“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舒本的回目,有从甲戌的,第七、八、二十六各回;有从己卯的,第三十九回;有从蒙戚的,第三、五两回;有同于列杨的,第二十四回、二十五回;有同于列本的,第十六回、三十五回。它的总目与分目不尽相同,有早于分目者,如第八回与甲戌本仅有二字之异(“梨香”作“梨花”,“绛芸”作“绛云”),分目亦属甲戌,但改文同于列本;第十五回也同于甲戌,分目应属于丙子;第二十四回从庚辰(“女儿”作“儿女”),而分目同于列杨。舒本的回目有与正文不一致的,如第三回和第五回,正文从庚辰,而回目从蒙戚。第七回正文从列本,而回目从甲戌(列本从蒙戚)。
郑藏本无论文字还是行款,都近于列藏本。这两回的回目,郑本没有改,而列、杨、舒都改了。但人名的改动,郑本比列本为多。第二十三回的结尾,黛玉听曲,郑本有删节,列本则不然;第二十四回的结尾,小红的梦,郑本加以改写,而列杨则删去。早晚互见。因为它们没有直接过录关系,所以文字的早晚虽是绝对的,而本子的早晚却是相对的。
梦觉本梦觉主人批注的发现早在1986年2月,而做出此本为梦觉主人即高鹗的手抄本的结论,却在1999年12月,其间十四寒暑。发现立松轩的双行批注在1981年2月,当即断定立松轩的批本即其手抄本。其敏捷如彼,而其愚昧也如此。为什么没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呢?而今日的契机不过是梦觉本辽东方言的发现,遂论定是高鹗的修改。前年我还为王佩璋的说法所蔽,她说,“‘甲辰本’改者多半是南方人”。(《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红楼梦甲辰本”琐谈》)去年则受到范宁先生的启发,他说:“或者后四十回竟是出于他一人的手笔(指梦觉主人),也很可能。”(《梦稿本》跋)高鹗的话,蒙蔽的作用更大,他在程甲本的序中说:“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谁能想到他隐蔽自己的《红楼梦》抄本呢!
对于所谓程甲本和程乙本,他们说了太多的假话。什么“原目一百廿卷”哪,“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哪,“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殆不可收拾”啊,煞有介事。程乙本讹误连篇,他们却说,“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各原本的校文在哪里呢?前八十回改了一万四千三百七十六字,却说“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后四十回改了五千一百九十二字,却说“略为修辑”,“未敢臆改”。第六十七回明明是高鹗所改写,却说是“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不顾事实和情理,大谎弥天,瞒天过海,也不知骗过了多少老实人。然而,如果高鹗不修改,也许就永远无人识破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搞的。可是高鹗的土话无法掩盖,连不是东北方言区的学者都看出了破绽。难道辽宁人,特别是铁岭人,——据我所知,大连就有铁岭籍的中年学人,就没有人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里看到自己的家乡话吗?我期待着。
曹雪芹并没有写出过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来。第二十一回的回前总评里说:“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第二十五回的眉批则说:“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第四十二回的回前批语中说:“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看来原著不过一百一十回,连裕瑞都被程高搞糊涂了。
三、谈《红楼梦》的版本源流
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稿本,已经不存在了,只是在舒本和靖本里还存在着遗迹。舒本第九回末有贾瑞要挑拨薛蟠来报仇的话,蒙本和戚本里有批语:“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即指原著第十回,而今本已经过改写,无此种事件。可见仍保存着《风月宝鉴》的文字。靖本第十三回,“天香楼”作“西帆楼”,出于韦应物《送王校书》诗,“更上西楼看远帆”。有脂批,应是初稿文字。而今存各本的改文,全出于后人之手。裕瑞的话并不可靠。
现存的抄本和程排本,都是脂砚斋评本的传抄本。脂砚斋一共评阅了四次,只有再评甲戌本和四评己卯本、庚辰本还有传抄本。甲戌本还处于稿本状态,如林黛玉的眉目描写,其下半句尚未成文,留着空白,虚以待补。己卯本和庚辰本虽有所谓“定
本”的题记,但它们的改文亦皆出于后人之手,并非脂砚斋的改笔,所以不过是编定而已。第十七回和十八回还没有分回,第十九回尚无回目,宁国府的一个小书房有待命名,也预留空白。可见也是未定草。
再评与四评之间应有三评,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的批语页上,记载着这样的话:“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后面还记录着此回的初拟回目:“口口口 开夜宴 发悲音 口口口 赏中秋 得佳谶”。而庚辰本已经补齐。从己卯本和庚辰本还可以推测出此本的概貌。如已把甲戌本的“凡例”删改作“楔子”,脱漏了甲戌本第一回上的那僧道与石头对话的四百二十九字。第五回末贾宝玉误入迷津,有很多修改。第十六回末秦钟之死的描写,也与甲戌本不同,等等。它的这些特点,存在于除了甲戌本以外的所有版本之中,可见它是己卯以下诸本的祖本。
至于现存各本(甲戌本除外)的母本,则是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原本。己卯本和庚辰本本来是一个本子。己卯冬脂砚斋编定了前四十回,庚辰秋编定了后四十回,可称作己卯一庚辰本。现存之己卯本和庚辰本,则是怡亲王府的传抄本。己卯本“祥”和“晓”多半缺末笔,避清怡亲王允祥和弘晓的家讳;庚辰本第七十八回,“成礼兮期祥”的“祥”字,也缺末笔。
第二回里的“成则王侯败则贼”,己卯本“王”作“公”。已故的吴恩裕先生以为也是怡府本所改。庚辰本和舒序本作“王”,其他各本皆作“公”。如果吴说成立,那么,它们都是怡府本的传抄本了。还有第十六回末秦钟之死的描写,己卯本残失二十一个字。庚辰本不缺,其余各本皆为补作。蒙府、戚序是残文的连缀;梦觉、程高将残文删弃;惟独杨、舒、列于“怕他也无益”以下。自发异想,自行补撰。列近于舒(少九十六字),而异于杨。
但是,从后半四十回看,如第五十五回开头,己卯本和庚辰本有“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六十三字,其他各本皆无。到了第五十八回的开头,各本均有“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由此可见,除了己卯本和庚辰本,其他各本皆出自一个第五十五回残失六十三字的本子。
然而,第十二回至四十回,己庚蒙戚是一系,列杨舒郑梦程为另一系。如第三十九回,平儿向袭人谈王熙凤放债,二者繁简不同。后者先说“他这几年,只拿这一项银子(大家的月钱),翻出有几百来了”,后说“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前后矛盾。蒙戚同于己庚,更近于己卯。在后一系中,列杨舒是一个支系,梦程是另一个支系。这种系列也存在于前十一回中。如第五回和第十一回,秦观的对联之下联,甲列杨舒梦程是:“芳气袭人是酒香”,己庚蒙戚则是“芳气笼人是酒香”。但异文数量很少。
当然,在实际上,这后一系也并非与前一系毫与关系。如第二十二回,“也自箝口禁语”(杨、梦),庚蒙戚列舒作“也自插口禁言”,“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蒙、戚、杨、梦),庚列舒脱漏“矣”字。第三十一回,“供人所用”(列),杨本作“待人所用”,梦本作“为人所用”,己庚蒙戚舒则误作“借人所用”。
前五回,庚辰本跟己卯本的文字差别较大,自第六回以后,方从己卯本。如第五回末的尾联,己杨作“梦同谁诉离愁恨,千古情人独我知”;庚辰作“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蒙戚作“一枕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痴”;舒本作“一场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知”;梦本改作“一觉黄粱犹未熟,百年富贵已成空”;程甲本无。列杨从己卯;舒序从庚辰;蒙戚梦程有共同异文,依违于己、庚之间,而倾向于庚辰本。
第六回至第九回,大体己庚列杨是一系,蒙戚舒梦程是另一系。如第六回,己庚杨删去石头之语;第七回把“且静养两日”,
改作“这两天没出屋子”。只不过第七、八两回,列舒的共同异文遽增,有些变化。
第十回和十一回又另是一样。第十回,己庚梦程:“今日正遇天气晴明”,蒙戚列杨舒作“却说这日贾璜之妻金氏因天气晴明”。第十一回,己庚梦程脱漏“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等二十一字。一并分作两系。
这十一回虽然错综复杂,但如从与己卯、庚辰之关系的视角观察,可见蒙戚梦程距离己庚较远,尤其是蒙戚,而与甲戌本相近。
此外,前十一回版本之间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各本间皆有共同异文。以列藏本为例,它有:己列、庚列、蒙戚列、杨列、舒列、列梦程。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也是如此。其主要异文有:蒙戚列,蒙戚杨,蒙戚列杨,蒙戚梦程,蒙戚程,列杨,列梦程,杨梦程等。
然而,各本之间没有直接传承关系,只有有正本是据戚沪本石印。
这些异文不在一个平面上,它们是二百多年来辗转传抄过程中,后人多次改文的沉积;它们分属于不同层次,占有一个立体空间,不可看成平列;换言之,不同的组合,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至于哪些早,那些晚,虽可分析,但比较困难。要而言之,绝大部分并非作者的改笔,在校勘时,要严格地加以区分。
由此看来,蒙戚列杨舒梦程诸本的底本,大体由三部分构成。第一至十一,第十二至四十,第四十一至八十,各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己卯本和庚辰本曾从第五、六两回之间分作两部分。这是从正文看。如果从批语看,己庚的前十一回是个白文本,是否与后文出自不同底本,也不可忽视。只有甲戌本浑然一体,似无拼凑现象。
这种底本构成的变化,是否反映了四阅评本在传抄中演变的三个阶段?值得研究。比如说,最初只不过是第五十五回的开头残失了太妃欠安的六十三字,从而传抄出蒙戚列杨梦程一系。后来蒙戚的祖本,即立松轩本的底本,又丢失了第十二回至四十回,因以己卯本抄配。最后己卯本和庚辰本前十一回的底本也没有了,于是只好找来一个没批语的本子,抄出一个白文本。甚至庚辰本的底本又少了前五回,包括“成则公侯败则贼”的文字在内,而用一个早于此本的“公侯”作“王侯”的本子抄配。舒序本前五回的文字近于庚辰本,庚辰本所用的本子,即可能是舒序本的母本或祖本。杨本和列本的前九回与己卯本有共同异文,则有可能是以己卯本的底本抄补,或者杨、列的底本之间又有了过录关系。
这样来分割本来完整的本子,难免有人不认可。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从文字异同人手分析版本的底本,发现因版本组合不同,形成了不同系列;不同系列,构成了底本的不同部分。这是一个客观存在。以残缺不全因而抄配来解释这种现象,是可以找到参照物的。郑本只剩了两回;甲戌本剩了十六回;舒本和沪本只有半部;己卯本本来也剩了半部,后找到三回零两个半回,至今分存两处。蒙本以程甲本抄配了第五十七至六十二回。杨本也以程甲本抄配了第五册的十回和其他回的首尾计十九页半(中国页)。舒本的底本即由五十三回和二十七回拼配,舒元炜的序里有说明,即是因遭故散失而借抄的。
这四阅评本一系中,戚本从蒙戚一系中分出,是一个支系。列杨舒郑,一分为三:列杨,舒列,郑列。梦程一系,程甲、乙、丙用木活字排印,自成刻本系统。
但是,总览全书,我们发现,己卯本和庚辰本自成一系,其他各本另是一系。如第三十八回,己庚:“黛玉独不敢多吃”,他本:“黛玉弱,不敢多吃”;己庚:“意思深透”,他本:“意思深远”。第七十四回,庚辰:“他本是个聪敏过(人)的人”,他本:
“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己卯、庚辰有批注混人正文者,如第十三回之“伏史湘云”(梦程亦然。梦觉作“伏下文史湘云”)。第五十八回“地名日孝慈县”,批:“随事命名”,他本无。第三十七回,贾云的信尾“男芸跪书”,批语:“一笑”,惟独己、庚、杨无之。可以说二者同出一源,是姊妹本。
再评本只有甲戌本。因靖本不缺僧道与石头对话那四百二十九字,姑且和甲戌本算作一系。因此,脂本内部只有两个体系。因为四阅评本出于丙子本,也可以称作丙子本系统。程本也应算在这个系统之内,因为后四十回乃补作,前八十回的底本梦觉本,也是脂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