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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于楚襄王四年考论

[摘 要]屈原《哀郢》不是作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国大将白起攻破郢都之时,而是作于顷襄王四年屈原东迁鄂东、又再放江南湘西之初。屈原为楚怀王客死秦国而抱怨楚国当权者是他遭“迁”的直接因素,而深层原因则是楚国保守派、亲秦派对于变法派、抗秦派及其支持民众的无情镇压。《哀郢》的中心思想不是哀悼郢都之亡,而是抒发忠而被谤、一心报国终遭弃的悲愤之情。《哀郢》叙及的“东迁”之地“陵阳”,应是位于鄂东大别山南麓的一座重镇,将其推断为千里之外的安徽青阳、或江西武功山某地、或大别山北麓的信阳、或长江之南的岳阳等地,都与屈原作品提供的线索不符。

[关键词]《哀郢》;创作时间;中心思想;流放原因;陵阳

由于时代之久远和史料之阙如,历代学者对于屈原名作《哀郢》的创作时间及所涉及的历史事件作了各不相同的推测与解释。明代汪瑗在《楚辞集解》中提出两点:一是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百姓离散,“此《哀郢》之所由作也”;二是秦军攻破郢都后,将郢都的罪人迁往东部,“屈原亦在罪人赦迁之中”,故屈原“悲故都之云亡,伤主上之败辱,而感己去终古之所居”。汪瑗之说影响颇大,清代学者王夫之、戴震等,当代学者郭沫若、游国恩、陈子展、蒋天枢、马茂元、金开诚等,都认可或基本认可这一观点,现行的《辞海》、《辞源》及多数注解本亦均沿袭此说。其实,此说只是一种缺乏根据的推测,不足以令人信服。依据史籍和屈原作品提供的线索,《哀郢》当作于楚顷襄王四年屈原被“迁”鄂东又再放江南之初。兹考论如下:

一、《哀郢》不大可能作于郢都沦亡之时

首先,秦军不大可能将屈原列入“赦迁”的罪人之列。按汪瑗之说,白起攻下郢都之后,俘获了大量滞留郢都的楚国官民,然后赦免他们并将其迁往东方,屈原亦在“赦迁”之列。屈原一直主张联齐抗秦,多次作为使节前往齐国以促成合纵抗秦,是楚国抗秦派的领袖之一,当初秦相国张仪来郢都极力破坏楚齐联盟时,屈原进行过坚决斗争,秦国君臣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如果秦军真的俘获了屈原,屈原能轻易被赦免吗?说屈原被秦人“赦迁”东方,实不足信。

其次,屈原在郢都沦亡后不大可能再流放到湘西。学术界普遍认为《涉江》是屈原紧接着《哀郢》之后自叙流放路线的作品。《涉江》日:“乘黔船余上沅兮……朝发枉隋兮,夕宿辰阳。”沅水、枉睹、辰阳皆为湘西之地。然而,郢都沦亡之后屈原实无再去湘西的可能。《史记·楚世家》云:“(顷襄王)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史记·白起列传》云:“后七年(即秦昭王二十八年,亦即楚顷襄王二十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从《史记》这两段记载看,白起首先攻占了离秦国最近的楚国西北部分地区即“西陵”(今湖北十堰、襄樊一带),然后向东南攻占了楚国都城“郢”及周边地区,迫使楚国君臣逃到东北部靠近齐国的陈城,但精明的白起深知楚国东部地区十分辽阔,其军事力量还很强大,贸然深入会遭到失败,于是“东至竟陵”(今湖北天门一带)便不再向东前进,而是转兵攻占楚国力量薄弱的巫郡、黔中郡等地以与巴蜀地区连成一片,古代巫郡、黔中郡相当于今天湘西、鄂西、重庆等区域。白起秦军以嗜杀闻名,湘西一片战火,而屈原偏偏“朝发枉睹”而“夕宿辰阳”却又只字不提湘西战事,岂非咄咄怪事?故秦军攻占郢都后,屈原不大可能有湘西之行。

再次,《哀郢》开头四句不能证明是描写郢都之沦亡。《哀郢》起首日:“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这是汪瑗、王夫之等古代学者认定白起攻陷郢都,屈原哀之,遂有其诗的主要依据。“震愆”,乃震动不安、遭灾受罪之意。而使百姓遭灾、亲人离散的原因有多种:或自然灾害,或流行疾病,或外来战争,或内部矛盾引起动乱,等等。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补注》均认为《哀郢》的主旨是:“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即《哀郢》乃屈原遭放逐时哀念郢都而作。诚然,《哀郢》自叙忠心报国却遭弃逐的不幸遭遇,对郢都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对“谗人”的怨恨之情几乎占据了屈原心灵的全部。有学人指出,在郢都沦亡、百姓隆遭杀戮、楚国行将毁灭之时,再去刻意倾吐个人之恩怨而忘情国事,这显然“不合屈原的性格”罔。从屈原之人品和一贯的爱国思想行为看,这个分析合理。所以,说《哀郢》开头四句乃叙述郢都沦陷之悲未免失之武断。

又次,屈原自叙离开郢都的时间恰好证明了“郢都沦陷”说的不可信。诗中提到离郢的季节是“仲春”,即该年的第二个月;又说“甲之朝吾以行”,“甲之朝”即甲日的早晨。当年二月甲日是哪一天难以推算,诗言“方仲春”,应当在月中。从《史记》之《白起列传》、《楚世家》、《秦本纪》等传记看,白起是在楚顷襄王三十一年开始发起郢都战役的,即使从这一年的第一天算起,到二月中旬也只有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郢都为楚国都城,楚国君臣再昏聩无能也不会蠢到毫无设防。白起攻占郢都北部的鄢、邓五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却在短短的一个半月内夺取了水网密布、重兵卫护的郢都,而夺取郢都之后去攻占郢都周边的夷陵和竞陵等地时居然又花了十个多月的时问,这可信吗?

由此可见,屈原《哀郢》不大可能作于郢都沦亡之时。

二、《哀郢》应作于楚顷襄王四年屈原东迁鄂东又再放江南之初

关于屈原流放问题,学术界有“放逐一次”、“放逐两次”、“未被放逐”等多种争议。游国恩主张“放逐两次”:“屈原之放,前后凡两次:一在楚怀王朝,一在顷襄王朝。怀王时放于汉北,顷襄王时放于江南。汉北之放盖尝召回,江南之迁一往不返。”考之相关典籍,此说是比较合乎实际的。但应该指出,在放逐江南之前,屈原首先得到的处罚是“东迁”。

作为一名改革家,屈原最终被“迁”是有其必然性的。战国初期,在楚悼王的支持下,吴起曾在楚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变法运动,力除积弊,国力迅速增强,使“诸侯患楚之强”。但由于吴起变法严重打击了楚国贵族利益,因而楚悼王一死,守旧的贵族势力便群起而攻之,乱箭射杀吴起并车裂其尸,使一场富国强兵的改革运动就此流产。吴起变法失败后,楚国开始走下坡路,政治积弊愈深:贵族横行不法,权臣结党营私,贪腐之风盛行等等,严重地阻滞了楚国之发展壮大。而商鞅变法的成功则使得秦国一跃成为最强盛之国,不仅对关东诸国频繁出击,而且把目光转向南方楚国,并在楚怀王十三年(前316年),成功攻占了长江上游的巴蜀之地,对楚国构成了巨大威胁,历史从此进入合纵连横的攻防时代。

鉴于外有强秦威逼,内存政治积弊,楚怀王起用年轻的屈原主持改革。《离骚》日:“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可见屈原改革的核心内容有两条:举贤授能和以法治国。很显然,屈原同六十多年前的吴起一样都是针对楚国的病症而开药方,即一要打破用人世袭制,从基层选拔德才兼备的贤才;二要维护国法威信,严厉打击贵族阶层骄纵不法以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唯有如此,楚国才能富国强兵。然而怀王时代,守旧势力更加强大,怀王本人也远不及楚悼王有头脑和魄力,其支持改革的态度也远不及楚悼王坚决,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屈原终遭怀王疏远而失去了左徒之职,被迫中止了改革活动。但当时合纵连横的斗争形势十分严峻,楚国保守派又是顽固的亲秦派,以子兰、郑袖、上官大夫等人为核心;变法派则是坚定的抗秦派,以屈原、昭滑、陈轸等爱国人士为代表。而怀王在外交政策上一直摇摆不定,时而畏惧秦国而派使节与秦联姻,时而憎恨秦国而遣屈原联齐抗秦。所以,屈原被疏离开权力中心后应该有相当一段时期仍在朝廷内任职,主要从事外交活动,《屈原列传》和《楚世家》都有屈原出使齐国回来后谏怀王杀张仪的记载可作为佐证。

但是,随着秦国加大打击楚国的力度和楚国连续丧师失地,怀王的畏秦心理日益加重,屈原等人的联齐抗秦主张很难被接受,相反亲秦派的弃齐亲秦主张很容易占上风。《楚世家》载:怀王二十四年,秦昭王继位,“厚赂于楚”,“楚往迎妇”;二十五年,“怀王人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秦复与楚上庸”。大约在此时,屈原有过激烈反对怀王与秦会盟的言行,在亲秦派的谗毁下,毫无主见的怀王罢免了屈原的一切职务,并将他流放到汉北之地。游国恩推测说:“按屈子初放之时,当在怀王二十四年,此可以从约之离合推而知也。”鲳此推测较为合理。

然而,秦国拉拢楚国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斗争策略。怀王二十七年,“入质于秦”的楚太子横与秦国大夫发生冲突,太子横“杀之而亡归”,终于被秦国找到借口。怀王二十八年,秦联合齐、韩、魏等国进攻楚国,杀楚大将唐昧,夺取垂沙、重丘等重镇(今河南中南部)。怀王二十九年,秦再攻楚,夺八城,杀楚将军景缺及二万将士。政治腐败以及边关战争的一再失利终于引发了国内暴动。《苟子·议兵篇》云:“兵败于垂沙,唐蔑死,庄蹁起,楚分而为三四。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唐蔑即唐昧,“庄蹁起”,应是《吕氏春秋·介立》篇中所说的“庄踽之暴郢”这一近似于军事政变的动乱事件。苟子认为,不是楚国武器不锋利、将士不善战,而是楚国统治者政策严重失误,从而导致内外交困、国家支离破碎的可怕局面。

在内外交困之中,深为恐惧的怀王将流放汉北的屈原召回,“使太子为质于齐以求平”。而秦国则实施了更大的阴谋,即扣留怀王胁迫楚国。怀王三十年,秦昭王写信约怀王到武关会盟,随后加以扣押。顷襄王乏年,怀王在气病交加中身亡,“秦归其丧于楚”。怀王屈死事件再一次引发了楚国政坛的骚动,也给屈原带来了更大的不幸。

《屈原列传》日:“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可见顷襄王上台之后,亲秦派更加得势,宿敌子兰大权在握,屈原处境更加不利。楚国议立新君时,屈原被召回不久尚未复职,尚无资格参加讨论,但他反对拥立子兰的态度不能不影响抗秦派人士的立场,这自然会使子兰等怀恨在心。而怀王屈死事件引发的政治风波,终于成为当权的守旧派打击屈原的口实。

《楚世家》载,怀王尸首运回楚国后,“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绝”。怀王屈死于秦国之后,楚国民众的悲份愤怒之情自然非同寻常。尽管史籍留下可供参考的材料很有限,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顷襄王三年是楚国历史上的政治风波年,广大民众支持抗秦派、反对亲秦派的声浪绝不会微弱不振。屈原在这场风波中说了什么话起了什么作用,是否有借民众之力反击亲秦派的政治企图?不得而知。但从屈原作品中的抱怨情绪和事后楚王的严厉处罚看,屈原绝不会是安坐于家无动于衷的:《屈原列传》:“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这一次被“迁”,已经不是单纯的怀王事件引发的矛盾,而是保守的亲秦派和革新的抗秦派之间的一次总较量,其结果和当年吴起事件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吴起是客卿,惨遭射杀和分尸;屈原与楚王同宗,仅仅是被“迁”而已。

对于屈原第二次流放的具体年代,学者们众说纷纭。陆侃如确定为楚顷襄王三年:_怀王死于顷襄王三年,故放逐必在此时,他年四十八。其路程和日期,都详载在《哀郢》与《涉江》两篇中。”h-o-这个推断合乎情理,只是失之严密与精细。根据常理和《哀郢》所叙,将《哀郢》的创作年代确定为楚顷襄王四年是恰当的。因为怀王在顷襄王三年病情加重,从害病到病重再到死亡有一个过程,秦人将其尸首归还楚国亦需要时et,楚人举行国葬进行哀悼,然后发生政治风波,再到最终斗争结果的出现,均需要相当的时间。故《哀郢》自叙被放逐出郢都的时节是“仲春”,此“仲春”当是怀王病死的次年即顷襄王四年的仲春。

三、《哀郢》中部分诗句的真正含义

《哀郢》一诗涉及了许多地名、方位、事件等问题,对部分诗句含义的不同理解导致了学术界关于作品写作背景与写作时间的严重分歧。兹就主要问题予以辨析:

1.“百姓之震愆”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这几句究竟指什么事件,除汪瑗等大批学者认为指白起攻破郢都外,还有朱熹的“适会凶荒”说以及今人姜亮夫、赵逵夫的“庄踽暴郢”说等。“庄蹯暴郢”事件当发生于怀王时期,与顷襄王再放屈原的时间不合。朱熹说屈原放逐时适逢人民逃荒,未免过于牵强与巧合。从这几旬的语气看,屈原情绪是十分激动悲愤的,如果不是遭逢重大事变,当不至如此。如前所述,这一重大事变当是楚国守旧的亲秦派对革新的抗秦派及其支持民众的无情镇压。封建时代对于政敌的打击历来非常严厉,动辄牵连无数家庭亲族,大批无辜者必被处死或遭流放迁徙或发配充军,所谓“百姓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即指此事。屈原毕生怀报国之情,关心民生疾苦,而楚国却是小人奸佞当道,肆意残害忠良,不仅自己屡屡遭受极不公正的待遇,还殃及了无数亲友和无辜民众,故而劈头愤怒地发出“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的责骂,天命无常,君昏臣乱,无辜百姓受灾遭殃,这难道就是公正无私的天理大道吗?诗人借责骂上天向倒行逆施的楚国当权者发泄了强烈的不满。

有学者指出,古人之“放”与“迁”存有差异。“放”是指流放个人到某地,一般不牵涉家族;“迁”即“迁徙”,“即将一个部族从原来居住的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这是在氏族社会中战胜的部族为了防止战败的部族在原地东山再起、构成对自己的威胁、将战败的部族整体迁徙到边远地方安置的一种刑罚。这种氏族社会中的刑罚,被楚国沿用下来,作为对付同宗支系的一种惩罚方式”[51。这种看法有道理,怀王虽昏聩,但毕竟喜欢、器重过屈原,对其惩罚有所保留,允许其亲族留居郢都;而顷襄王较之怀王更加昏聩,又是个极易冲动的人(如意气用事怒杀秦大夫),加上怀王屈死事件引发的政治风波直接威胁到其统治地位,因而在小人蛊惑下他作出将屈原及其亲族赶出郢都的决定实不难理解。屈原惨遭“迁徙”之刑罚在《哀郢》中可见
端倪:“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足见亲秦派是以在国丧期间参与煽动民众闹事的不慈不孝的罪名来诬陷打击诗人的;“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亦见诗人遭“迁”之后其情绪之低落悲伤乃至于绝望。毫无疑问,《哀郢》流露出的思想情感绝不是国都沦亡之恨,而是被迫离开“终古之所居”的悲怆。

2.“东迁”、“陵阳”、“两东门”

《哀郢》自叙“东迁”路线:“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屈原是从夏水出发进入汉水再顺流而下至夏口(今汉口)呢,还是顺长江东下至夏口呢?古今学者争论不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诗人最初是向东“流亡”的,并已到过夏口之东(“背夏浦而西思兮”说明船已过了夏口)。

那么,屈原“东迁”的终点在哪里呢?《哀郢》:“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这是《哀郢》中歧义颇大的诗句。首先,对“陵阳”的解释不同。一种理解为“波浪”,如汪瑗《楚辞集解》:“此陵阳即阳侯也”,阳侯即波神。而更多学者将其理解为地名,如宋人洪兴祖、明人陆时雍、清人王夫之等等。清人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在地名基础上首创“屈原放逐陵阳”说,认为诗人自叙“东迁”,而东迁目的地就是陵阳。他还说,《哀郢》所叙路线是“从郢至陵阳”,《涉江》所叙则是“从陵阳之溆浦”。游国恩、郭沫若、姜亮夫、汤炳正、金开减等当代学者皆认同蒋骥的观点,只是在细节上存有差别。其次,对于“两东门”何所指看法有异。朱熹《楚辞集注》:“郢都东关有二门。”后人多从此说,而且持“郢都沦亡”说的学者们将“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两句作为立说的重要依据之一。也有学者认为“两东门”非指郢都城门,如钱玉趾说:“《哀郢》‘两东门’是汉北的重丘等两座城市的两座东门,这‘两东门’的荒芜是指这两座城市的荒芜。”

古今学者大多将“陵阳”视为屈原“东迁”之地应是合理的。但作为楚国之地名,“陵阳”究竟位于何处?则众说纷纭。蒋骥以为陵阳在郢都东一千六七百里外的安徽陵阳,即今安徽青阳,位于长江之南。赵逵夫怀疑陵阳不至于那么遥远,以为“当指今武功山以南某地”。欧潭生以为“陵阳应是指夏浦北边楚国的军事重镇,即河南信阳的楚王城”。此外,还有“湖南岳阳”等说法。

如何确定“陵阳”的方位,还是应该以屈原作品为主要依据。古人称山之南面、水之北面为“阳”,称山丘、大土山为“陵”,所谓“陵阳”当指山南之地,因此许多地方均可称“陵阳”。夏口之东便是今鄂东地区,大别山脉横亘于其东北部,许多大小不一的山丘向南延伸至长江北岸,屈原顺夏水、汉水下浮至夏口,在长江北岸一带逗留过,此“陵阳”应在汉水、长江以北临近江滨的某一区域。三国时曹魏大将文聘曾据守军事重镇石阳城,石阳城位于今武汉新洲区、黄冈团风县一带。此“石阳”与“陵阳”是否有渊源关系,不得而知。但将“陵阳”确定在鄂东江北地区应该是合理的,因为屈原紧接着在后文说“淼南渡之焉如”,说明屈原是站在陵阳江滨南望长江波涛的。诗人在《涉江》中自述南渡长江经过南岸的鄂渚(今湖北鄂州一带)从陆路前往洞庭湖,亦足见陵阳与鄂渚隔江相望,位于长江之北。楚王将屈原及其亲族迁徙至大别山地区,并将大批支持改革派的民众充军至此,是极有可能的。

由此可知,“两东门”应指陵阳的两东门。古代城镇通常分为里城、外城,均建有东门,“两东门”即指此,将“nni´-j”解释为两座城市的东门或郢都的东关门,都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综合这几句诗来看,屈原很可能年轻时到过陵阳,这一次是故地重游。当他经过两东门离开陵阳城时,回首城垣,感慨万千,想不到这座当年巍峨繁华的古城如今竞如此破败,台阁丘墟,城门荒芜,真令人揪心。自怀王十七年秦国在丹阳斩杀八万楚军将士以来,楚国在近二十年的战争中几乎次次惨败,无数将士战死沙场,国内军队、民夫被统治者抽调一空,致使大批城镇人烟稀少、破败荒芜,陵阳城当然不例外。诗人由陵阳的荒落景象联想到整个楚国即将残败没落的命运,不禁忧心如焚:“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可见,陵阳应是位于鄂东大别山南麓的一座重镇,将其推断为千里之外的安徽青阳或江西武功山某地或大别山北麓的信阳或长江之南的岳阳等地,都与屈原作品提供的线索不符。


《哀郢》叙述离开郢都时是“仲春”,《涉江》叙述从陵阳前往湘西时则是“秋冬”,说明屈原在鄂东陵阳一带仅仅呆了大约半年就又被放逐湘西。这不难理解,因为此次“东迁”的流放者大多与郢都发生的政治事件有关,在顷襄王和以子兰为首的亲秦派们看来,屈原是危险分子,必须让他同支持他的亲族、战友和民众分离开来。于是,屈原便有了独放湘西的处罚。《涉江》所云“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邪恶的小人都被重用,而高洁之士却日益远离朝廷)正是诗人“东迁”之后又旋即被流放江南时悲愤不平情绪的流露。

3.“至今九年而不复”

《哀郢》:“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许多学者将“复”字理解为“返回”。金开诚等释此二诗句云:“时间快得似乎使人不能相信,我离开郢都至今已经九年了,却仍然不得返回。”[91 502蒋骥以为“九年”是屈原放逐到安徽陵阳并在那里生活已经有九年了。这实不可信。屈原放逐汉北和江南都留下了不少作品和传说,如果在安徽陵阳呆了漫长的九年,无论如何会在作品中留下安徽陵阳的足迹,可惜至今找不到。其实,诗中的“复”字不是“返回”而是“恢复”的意思。“九年而不复”是指长达九年的时间没有恢复其职务,从怀王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间屈原被流放汉北到顷襄王四年再放时足足有九年,这期间屈原虽然被召回朝中,但一直遭到亲秦派阻挠而闲散无职,不能参与朝政。“忽”是“恍惚”,即迷糊、昏昧的意思。屈原这两句诗是说,君王(包括怀王和顷襄王)昏迷,被小人谗言所惑,始终对他不信任,以致九年来他一直被闲置不用,无法为国效力,“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正是这种情况的反映。屈原诗中表达“返回”意思的习用字是“反”字,仅《哀郢》一诗就用了三次:“何须臾而忘反”、“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如屈原想在此处表达“不得返回”的意思,依然会使用“反”字而不会突然变换一个“复”字。

总之,无论从历史背景看,还是从诗歌所流露的情感看,《哀郢》一诗当作于楚顷襄王四年屈原东迁鄂东又旋即再放江南湘西之初,其中心内容不是哀悼郢都之亡,而是抒发忠而被谤、一心报国终遭弃的悲愤之情,客观地暴露了楚国君昏臣乱的黑暗现实,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坚贞不屈的高尚品格和至死不忘故国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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