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末清初出现了一批以反映国家大事为主要内容的时事小说,其中著名的有魏忠贤系列小说、李自成系列小说等。与其他类型的小说相比,时事小说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经历了从历史人物到小说人物的演变过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与史实不同的生活中的人物,以魏忠贤系列小说为例,史书中的魏忠贤是一个呆板单调的大奸大恶的人物,而时事小说则对人物日常生活的多方面进行描写,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复杂丰满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时事小说 魏忠贤 形象 演变
宦官作为人类的“第三性”,他们在人类历史上尤其是中国封建社会的舞台上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他们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在皇帝的纵容下一手遮天,残害人民,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灾难。尤其是在明末清初,由于统治者的昏庸无能,宦官专政达到了历史上罕见的程度,黄宗羲曾评价说“阉宦之祸历汉唐宋而相寻无已,然未有若有明之为烈也”[1](p36)。在这些宦官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当属魏忠贤,魏阉之祸也成为震惊世人的重大历史事件。在中国古代,文学的主要表现对象大多集中在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等正面人物形象上,作为历史上的配角,宦官很少成为作品中的主角。在明末这一特殊历史时期,阉党的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加上外敌的不断侵扰,使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崇祯帝即位后除去了魏忠贤这样的“梼杌”,深受其害的人民群众急于了解关于魏忠贤的一切,这样一来,魏忠贤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明末清初文学创作中的主要人物,在正史、野史、文人笔记、戏曲、小说中都出现了关于魏阉事件的记载,其中时事小说在魏忠贤形象塑造方面取得的成就最为突出。人们大多是把魏忠贤当作大奸大恶之人来看待的,时事小说采用文史融合的写作方式重塑了魏忠贤形象,使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认识这个人物。
一、社会最底层的无赖
关于魏忠贤的出身及人品,清人张廷玉等编撰的《明史》中有这样的交代:魏忠贤,肃宁人。少无赖,与群恶少博,不胜,为所苦,恚而自宫,变姓名曰李进忠。其后乃复姓,赐名忠贤云。……忠贤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2](p5232--5233)刘若愚说他是“家贫自宫”[3](p68)。另一部自称“字字俱从邸报、邮传,不敢窃易一字以欺人”[4](p1)的《玉镜新谭》说魏忠贤:“万历中,肃宁县人魏忠贤者,初名进忠,市井一亡赖耳。形质丰伟,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4](p2)谷应泰则说:“魏忠贤初名进忠,河间肃宁人也……尝与年少赌博不仇,走匿市肆中,诸少年追窘之,恚甚,因而自宫。……目不识丁,然亦有胆力,能决断,顾猜狠自用。”[5](p1133)从这些正史或野史中可以看出,魏忠贤在进宫之前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在他身上并没有底层劳动人民勤劳、善良的品质,相反他好赌、善于逢迎、心肠狠毒,这些都是典型的无赖品质。
魏忠贤得势时的嚣张行为,使大多数人对他都怀有深切的痛恨之情,因此,文学作品中的魏忠贤都被丑化,甚至连他的出身都被刻意地做了安排。在反映魏忠贤事件的时事小说中,《警世阴阳梦》出现得最早,书中借阴阳、轮回之说对魏忠贤的今生与后世做了一番虚构的描写,作品用了较多的内容写魏忠贤得势前的困顿,说魏忠贤“是一个浮浪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专好帮闲,引诱良家子弟”[6](p1),给我们刻画了一个流氓、无赖的小市民形象,他生活的艰难、落魄虽能引起人们的一丝同情,但正是这样窘迫的生活状态,为以后魏忠贤进宫后贪婪地霸占权力做了一个铺垫。
比《警世阴阳梦》稍晚出现的一部小说是《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它用了两回的篇幅写魏忠贤怎么样为生活所迫,向李公公借钱度灾荒,因还不上本钱及高额的利息,被李公公抓去毒打了一顿,还罚了许多的钱,生活的困顿、人生的无望,让他愤而自宫为阉人。
《皇明中兴圣烈传》的作者给魏忠贤安排了一个肮脏、低贱的出身,作品写魏忠贤的父亲经常打劫,而他的母亲则走街卖艺,他则是其母与狐精所生。这样离奇的描写,不外乎是为了丑化魏忠贤,渲泄一下作者心中的愤恨而已,其文学艺术成就并不高。
在所有的作品中,艺术成就最高的是《梼杌闲评》,它用大量篇幅描写了魏忠贤得势前生活的悲苦、凄惨: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迫跟亲生父亲分离;在讨生活的路上,养父被杀,他跟母亲一起被强盗所掳,后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进京寻父的过程中,又被人诱而赌博,沾染了诸多的恶习;好不容易进了宫,却几十年没有爬上去。可以想象,在魏忠贤成为皇帝身边红人之前为了取得一席之地,他得一再忍受身边太监的欺负。因此,《梼杌闲评》给我们描写了一个活生生的正常的普通人,作者并没有刻意地丑化魏忠贤,而是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揭示魏忠贤最终成为“梼杌”并非是偶然的原因。
以上这些作品中对魏忠贤的描写,无一例外地写出了魏忠贤卑微的出身以及为了讨生活而练就的圆滑世故的本事,这些生活经历也成了他以后疯狂占有权力的前奏。
二、病态的揽权者
市井之家的出身、家境的贫寒、自宫为阉人的无奈,造就了魏忠贤特殊的心理,于是,他会充分利用一切向上爬的机会。《梼杌闲评》中提到,为了有个进取的机会,魏忠贤不得不委身于程中书,做了他的“龙阳”,极尽逢迎之能事。这些非同常人的经历,使魏忠贤更在乎权力,一旦大权在握,就会近乎变态地利用权力,对不依附自己的人进行疯狂的打击报复。为了巩固自己的绝对地位,魏忠贤及其党羽将矛头对准了东林党人,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对其进行异常残酷的打击报复,直接导致了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等人的惨死,“及发出尸首时,正值秋初酷热,蝇蚋丛满,时日延挨,都成一块血肉,尸虫满地,面目皮肤俱莫能辨”[7](p304)。
魏忠贤病态的权力欲还表现为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以怨报德,如魏朝、王安。对魏朝,魏忠贤不仅夺走他在宫中的“对食”客氏,而且设计赶走并最终杀死魏朝。对于曾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太监王安也毫不留情,最终设计将王安流放到南海子,随后又暗地派人将其杀死。《明史》对此有这样的记载:“逐魏朝,又忌王安持正,谋杀之,尽斥安名下诸阉。”除此之外,他还勾结天启乳母客氏将魔掌伸向宫廷嫔妃,“矫诏赐光宗选侍赵氏死。裕妃张氏有娠,客氏谮杀之。又革成妃李氏封。皇后张氏娠,客氏以计堕其胎。”“所害宫嫔冯贵人等,太监王国臣、刘克敬、马鉴等甚众”。总之,对那些在权利路上阻碍他的人,不管身份多么显赫,哪怕是皇帝的妃子,他都进行排斥、迫害,从而为使自己得到巨大权力扫清障碍。对没钱没势的普通老百姓他更是实行严酷的特务统治,以致“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擒俘,甚至剥皮、剖舌,所杀不可胜数,道路以目”[2](p5235)。可见明代天启一朝统治的黑暗,尤其是宦官干政对社会、普通人民群众所造成的恶劣影响。
另一方面,魏忠贤的权力欲表现在对财富的贪婪追求上。明代中晚期有一个显著的时代特征,就是整个民族自上而下,对物质、货币的狂热崇拜与追求,当“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商品经济活动,金、银和铜钱作为利润载体已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货币的力量突然强大了许多,就有更多的人去追逐货币和追逐更多的倾向”[8](p25)。早年艰难的生活经历使魏忠贤深知金钱的重要,因此,有权后他就千方百计地追求、占有金钱。《警世阴阳梦》中的魏忠贤,刚进宫就设法敲诈了一个教坊司的一千多两银子,更为夸张的是《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写魏忠贤被崇祯帝发配凤阳时有这样的场景:“这边忠贤即把私宅中金珠奇玩收拾了四十辆,家下养的好膘壮肥马数百匹,拣选平日阴蓄的壮士数百,都带短刀,弓上弦,刀出鞘的,押着车辆。”[9](p965)这些尚是魏忠贤失势后的情景,可见在他得势时财富的庞大。《梼杌闲评》写到魏忠贤进宫得势后,借着六十大寿的名义,使朝中百官送的贺礼不计其数,就连魏府普通的当差者都趁机大捞了一笔,“那些不相见的官儿,捱着要各送私礼,都争着来送掌家的银子,送足了才代他开上册子。”(第四十五回)
此外,魏忠贤的权力欲还表现在他与朝中依附他的人结党营私上。魏忠贤与客氏狼狈为奸,广植党羽,以致依附魏忠贤的朝臣形成了与东林党等所谓正直朝臣相对立的党派,即阉党,包括什么“五虎”、“五彪”、“十孩儿”、“四十义孙”等,在他自己被称作“九千岁”的同时,极力为自己家人、族人及门徒党羽谋权谋位,荫锦衣卫,封侯封公,加官进阶,甚至发展到加封“皆在襁褓中,未能行步”的鹏翼、良栋为“少师、太子太保”,其侄子魏良卿至“代天子飨南北郊,祭太庙”。可以说,在魏忠贤疯狂追名逐利的同时,也给自己埋下了无法挽回的恶果。
作品中的魏忠贤出身低微,受到过非人的待遇,加上在成年之时被阉割,正常生理结构和生活秩序被打破,长久以来人们对太监的偏见,对太监身体的嘲笑,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性格的更加扭曲。在一定程度上看魏忠贤不择手段、不计一切后果地打击异己,捞权捞财的行为以及他为家庭宗族谋利益的做法,也是他自卑心理得到补偿的表现。
三、杂色的人
总的来看,时事小说中的魏忠贤主要是一个恶人形象,这与史书中的记载大体相同。不同的是,小说家们在继承史学实录传统的同时,也对魏忠贤形象进行了一定的艺术加工,其中一个主要方面就是加大了对魏忠贤人性一面的刻画,塑造出了一个相对复杂的人物形象。
首先,就外貌特征而言,魏忠贤是一个“正人”形象。与正史、野史、文人笔记中刻意丑化魏忠贤出身不同的是,时事小说中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好人”的外貌特征,《玉镜新谭》对于魏忠贤的发家经历做了艺术的虚构铺垫,作品借神仙、相士之口预言魏忠贤以后是个位极人臣的人;《皇明中兴圣烈传》中的魏忠贤“生得眉目疏朗,体干魁梧,声音洪大”。可见,在外貌上,作者并未丑化魏忠贤的形象,这与后来文人写坏人外貌形象都是一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写法是大不相同的。
其次,表现在魏忠贤对妻子的情义上。《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中的魏忠贤为债所逼,无奈自宫为阉人,写下休妻文书,并嘱咐妻子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临进宫前夫妻俩相抱痛哭,这些描写将分离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让读者感受到了魏忠贤对妻子的深情。而《梼杌闲评》中的魏忠贤在峄山村表现出一副正人君子相,他不仅从歹人手中救出傅如玉,而且在傅如玉之母要把女儿许配他为妻时再三推托,他色正辞严地说:“我为一时意气救她,难道要你酬谢么? ”“我若有一点邪心,天诛地灭! ”先前的泼皮无赖形象和此处的正人君子之貌判若两人。后来他在宫里有了巨大的权力,在问及发妻傅如玉的近况,被告知已去世多年时,魏忠贤垂泪道:“这是咱不才,负他太甚,九泉之下必是恨我的。亲家可曾受职否?”(第二十八回)此时的魏忠贤又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是有着常人的感情的。
再者,表现在对朋友的义气上。《警世阴阳梦》中写魏忠贤对曾经施予一饭之恩的道士玄朗,不但为他迁葬筑坟,亲自哭奠,而且厚赠其亲属,受此风气的影响,稍后出现的《梼杌闲评》更是在时事与世情笔法融合的基础上塑造了一个丰满的充满人性化的魏忠贤形象,少年时顽劣的魏忠贤,也曾仿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那般与李贞、刘愚结拜为义兄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讲义气的少年形象。
总之,与史书中那个变态、残酷的冷血动物形象相比,时事小说中的魏忠贤形象更加真实、生动。作者们站在相对客观的角度上,让我们认识到魏忠贤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梼杌”。时事小说对魏忠贤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显示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从而使一个单调、呆板的人物形象更具有艺术性和感染体。
注释:
[1]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奄宦上》,北京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
[2]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
[3]刘若愚:《酌中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4]朱长祚:《玉镜新谭》,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
[5]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
[6]长安道人国清:《警世阴阳梦》,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7]无名氏:《梼杌闲评》,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
[8]陈东有:《人欲的解放》,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6年版。
[9]陆云龙:《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