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者通过对境内及东亚各国、欧美诸国的田野调查,将中华髹饰工艺的衍生发展及其与东亚髹饰工艺的相互交流线索作概括梳理,认为在当今开放的国际语境之下,只有以国际化的高度与视野进行跨民族国家的体系研究,才能够真正理清中国髹饰工艺成长衍变精进乃至倒退失传的脉络,民族风格的强化在于本民族的自信,“独巧不传”则等于抱残守缺。
关键词:中国美术史;工艺美术;漆器;髹饰工艺;中华文化;东亚文化;文化交流
中图分类号:j50 文献标识码:a
为对中华七千年大漆髹饰工艺体系做一番全面的、正本清源的梳理工作,笔者退休以后,考察博物馆,走访工坊,走访漆艺家,在上世纪走遍中国各漆器产地的基础之上,展开了新一轮的田野调查,足迹及于日、韩等东北亚国家,越南、泰国、柬埔寨、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印度、尼泊尔等南亚国家,土耳其、俄国等西亚、北亚国家以及美、英、法、德、意诸国,及于边远偏僻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域。通过田野调查,现将中华髹饰工艺的衍生发展及其与东亚髹饰工艺的相互交流线索概括梳理如下:
人类从制造器具之始,就与髹漆器具建立了不可或缺的紧密联系。战国秦汉,髹漆之器以轻便、美观、耐用、抗腐蚀等优点胜于青铜器,成为生活用具的主角,“或用诸燕(宴)器,或用诸兵仗,或用诸文具,或用诸宫室,或用诸寿器,皆取其坚牢于质,取其光彩于文”(《髹饰录·扬明序》)。各地出土的漆木器,举凡家具、饮器、乐器、兵器、礼器、文具、丧葬用具、交通工具……莫不尽有,胎有木、竹、皮、藤、陶、夹芝等等,装饰以描漆为主,兼以针划、镶嵌。楚国漆器以迥异于中原漆器的华彩烂漫,成为中国漆器工艺史上的最强音(图1、2)。
西汉昭帝始元二年到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这150年,是汉漆最为辉煌的时期。马王堆西汉墓出土漆器500余件,墓中简帛文字有对“漆王”的责令词,可见,西汉已经有了漆行业的祖神崇拜。东汉,富豪之家竞相使用金银釦器,中等人家也要用野王生产的夹纻漆器和四川生产的错金漆杯,一只画有纹饰的漆杯可以换取十只铜杯,商人使用也不以为罕。西汉只是将漆木器记作“木器髹者”,也就是说,髹漆只是木器髹整的手段,东汉,“漆器”之名出现了,《汉书·禹贡传》记,“工官,主作漆器者也”。漆器从“木器髹者”独立而出,是造物审美增值的产物。20世纪以来,中国各地出土了大量汉代漆器,湖南长沙汉代漆器上变形的凤鸟图腾、江苏扬州汉代漆器上流走的云虞纹(图3)、朝鲜乐浪汉代漆器上古拙的写实图画(图4),昭示着中国先民在那么早的年代里,就有了超妙的浪漫情思和极高的写实能力。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漆器和大漆髹饰工艺传人朝鲜与日本。今天,日本漆器工坊仍然供奉着“漆神”,“漆神祭”是日本皇室主持的传统祭祀活动(图5)。
三国两晋南北朝,新兴的瓷器排挤了漆器在实用器皿中的位置,逼着漆器寻求新的变革。如果说汉代漆器上游走的云气纹突出地昭示着楚文化的浪漫,东吴朱然墓写实画面的漆器和北魏司马金龙墓写实画面的漆屏风等,则标志着中国漆器欣赏性增强,实用性减弱。社会对佛法、玄学的崇尚,使夹芝佛像与绿沉漆盛行。东晋有戴逵手造夹幺漆像。推光漆髹涂干固以后研磨并且推光,才能够如沉入水中般地明彻。从王羲之《笔经》对绿沉漆的记载推断,东晋是推光漆髹涂和推光工艺初兴并且时髦的年代。从图腾孑遗的黑、红二色到“绿沉”,与玄远的青瓷、玄妙的顾恺之画体现的是同一时代的哲学观念。
盛唐与中唐,追逐华美成为时尚,雕漆、嵌螺钿、末金镂、金银平脱等漆器装饰工艺出现并且流行了开来。嵌螺钿工艺和金银平脱工艺的流行,标志着推光漆髹涂研磨推光工艺的完全成熟。中国干漆造像、末金镂、嵌螺钿等髹饰工艺传到日本,奈良东大寺正仓院藏有中国唐代金银平脱漆琴、镌蜘加琥珀铜镜(图6)等,日本奈良、平安时期的工艺品无不流行唐代图案,可见唐文化对于日本的强大影响。
宋代,城市化与商业化使髹饰工艺走出宫廷豪门,成为民间的工艺和市场的工艺,民用漆器大为发展,花瓣形碗、盘、奁、盏托等,以薄木卷折成型,胎轻体薄,圆润优雅,线型流畅,有极高的审美品位,有的以银釦边(图7)。江南漆器产地星罗棋布,襄阳漆器世称“襄样”。随金箔锻造技艺的成熟,描金、戗金成为宋代流行的漆器工艺。宫廷漆
器则较唐代更加精致化唯美化,薄螺钿工艺、剔红工艺登上巅峰,为世界人士所高度赞誉。宫廷漆器的装饰之风波及民间,剔犀——一种红、黑漆层相间、古朴醇厚的雕漆品种流行了开来。东南沿海成为中国髹饰工艺东传的前哨阵地。中国宋代雕漆(含剔红、剔黑、剔犀)漆器流落境外达92件,其中绝大部分收藏在日本。日本还藏有我国宋代臻于极境的薄螺钿漆器。宋代剔红,境内几无所存;宋代剔犀,境内集中出土于江苏、福建两省。由此笔者认为,过往国内学者笔下的漆器史必须改写:雕漆、螺钿、戗金、描金、堆漆等装饰工艺不是成熟于明,而是高度成熟于宋。正是因为此,黄成才提倡漆工“以宋元为通法”(《髹饰录》)。中国明清漆器不如宋元,现代漆器又大多不如明清,这是每一个看过作品尊重事实的学者无法否认的结论。
蒙元统治者重视实用,尤其重视百工技艺。元太宗灭金后拘略民匠72万户,元世祖三次拘略江南民匠40余万户。所拘民匠被编人匠籍,安置于全国各大市镇,匠户世袭,匠不离局,被封官拜爵。礼遇有加。特殊的工匠政策,使元代百工技艺较前代有跨越性的进步。元前期,文化中心和漆器制作中心都在北方;随汉文化的复苏与文化中心的南移,元后期,中国漆器的制作中心移到了江南,软螺钿、雕漆等雕嵌工艺,恢复并且超过了宋代工艺的精湛(图8)。嘉兴西塘是元代漆器之乡,张成、扬茂、彭君宝等漆器名匠见载于历史。比较宋代剔犀,张成剔犀涂漆更厚,人刀圆如仰瓦,打磨也更腴润。元代戗金戗银之法见于陶宗仪《辍耕录》。元明之交,吉安卢陵是薄螺钿漆器主要产地。中国宋元漆器,至今为日、韩诸国奉为至宝,顶礼膜拜。
明成祖朱棣酷爱漆器,亲召嘉兴名工张德刚到京,进宫廷作坊果园厂,授其“营缮所副”;宣德时,又召名工包亮为营缮所副。果园厂剔红上承元代嘉兴剔红藏锋清楚、隐起圆滑的风格,雕刻简练,磨工精到,润光内含。永乐皇帝曾经将剔红漆器200余件分三次赠送日本。果园厂填漆漆器,“以五彩稠漆,堆成花色,磨平如镜,似更难制,至败如新”([明]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上》)。明后期,皇帝昏聩糜烂,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也“糜然向奢”([清]顾炎武《肇城志》)。此时,江南手工业商业繁荣,市民文化高涨,漆器从趋同走向求异,造型花样翻新,装饰百端奇巧,正是市民文化的回响。晚明,中国髹饰工艺千文万华,集历代髹饰工艺之大成,同时也走向程式,不复有宋元漆艺的创造活力(图9)。如果说历代文人耻于记录工匠,明代,文人一改中国历史上重道轻匠的传统,提笔撰写工匠和工艺,杨埙、张德刚、包亮、洪髹、方信川、蒋回回、黄成、周柱、江千里等漆器名工,先后见载于文人笔记。 日本福井县、青森县出土绳文前期(前1万年-前5世纪)漆木篦与髹漆木器残片,被认为是迄今发现日本年代最早的髹漆用具。日本又出土弥生时代(前5世纪一3世纪)高杯形漆木器、古坟时代(3世纪-7世纪)夹纻漆棺等,证明着汉晋髹饰工艺的传人。飞鸟时代(593-710),日本学习中国密陀绘,法隆寺的玉虫厨子、东大寺正仓院收藏的密陀箱等,是这一时期密陀绘的著名作品(图10)。奈良时代(710-794),日本漆工借鉴中国传人的夹纻工艺,制作出大批干漆造像,并在木、竹、布、皮的胎素上,用中国传人的螺钿、末金镂、金银平脱等工艺饰为漆器,奈良各寺庙与正仓院有收藏。平安时代(794-1192)日本学习中国“末金镂”始有研出莳绘。平安后期,日本漆工将莳绘与螺钿工艺结合,以探索民族自身的和风文化。鎌仓时代(1192-1333),日本人以使用和仿制中国宋代漆盏托为时尚,造型则从中国盏托的中空到逐渐加设底板;日本朱髹漆器模仿中国宋代漆器的轮花形,手箱盖沿的曲线由此趋于复杂;嵌螺钿工艺被用于装饰寺庙和马鞍。室町时代(1392-1573),中国臻于极境的宋元薄螺钿、雕漆、戗金、素髹等漆器大量输入日本,“船载漆艺”成为日本文化史上的专有名词,直接推动了日本素髹、沈金、鎌仓雕等髹饰工艺的诞生,推动了日本莳绘、青贝等髹饰工艺走向精深(图11)。
如果说明代以前日本以学习中国为主,明代,中国与日本髹饰工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相互学习、相互影响时期。此时中国的江南沿海,与日本民间交往频繁。明代朗瑛《七修类稿》记:“古有戗金而无泥金,有贴金而无描金、洒金……有剔红而无缥霞彩漆,皆起日本,本朝因东夷或贡或传而有也。描金、洒金,
之宁波多倭国通使,因与情熟言餂而得之,洒金尚不能如彼之圆。故假倭扇亦宁波人造也。泥金彩漆缥霞,宣德间遣人至彼,传其法。”日本髹饰_丁艺流传江南:天顺问杨埙制泥金画漆,“以五色金钿并施,不止旧法纯用金也,故物色各称,天真烂然,倭人见之亦舴指称叹,以为不可及”,“漂霞、砂金、峋嵌、堆漆等制,亦以新安方信川制为佳”,“近之仿效倭器若吴中蒋回回者,制度造法,极善模拟,用铅钤口。金银花片,峋嵌树石,泥金描彩,种种克肖,人亦称佳”([明]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上》)。《髹饰录·斒斓》章记录的“描金加峋”、“描金加蜔错彩漆”、“描金殽沙金”、“描金错洒金加峋”等髹饰工艺,正是中晚明日本髹饰工艺传人之后的产物。
晚明,日本莳绘漆器大量进入中国。高濂《遵生八笺》记:“涂器惟倭为最……箱有衣箱、文具替箱,有簪匣,有金边红漆三替撞盒,有洒金文台手箱、涂金妆彩屏风、描金粉匣、笔匣、贴金扇匣、洒金木铫角盥桶子罩盒,有罩盖箱,罩盖大小方匣,有书厨之制,妙绝人间。上一平板,两旁稍起,用以搁卷。下此空格盛书,旁板镂作绦环,洞门两面鲣金,铜滚阳线。中格左作四面板围小厨,用门启闭,鲣金铜铰,极其工巧。右旁置倭龛神像,下格右方又作小厨,同上规制,较短其半。左方余空,再下四面虎牙,如意钩脚。其圆转处悉以鏒金铜镶阳线钤制。两面圆浑如一,曾无交接头绪,此亦仅见。有金银片嵌光顶圆盒、蔗段盒、结盒、腰子盒、腰子砚匣。有秘阁,有一枝瓶,有酒注,鏒金铜镶口嘴。有折酒盂,上如大盏漏空,坐嵌一橐,以橐盖大碗,碗外泥金花彩,用之折酒,可免溅渍。有大小碟碗,红如渥丹。有描采嵌金银片子酒盘。有都丞盘,内有倭石砚水注、刀锥、拂尘等件。有鈠镶口盖扁小方匣。有笔筒,有茶橐,有漆龛观音、准提马哈喇等佛,有小圆香撞三层、四层者。有挂吊腰子香撞五格、三格者。有八角茶盘,有茶杯,有尖底劝杯,有铜罩被熏,有镜匣。有金银蜔嵌山水禽乌倭几,长可二尺,阔尺二寸余,高二寸者。有高二尺香几,而以金银峋嵌《昭君图》,精甚。种种器具,据所见者言之,不能悉数。而倭人之制漆器,工巧至精极矣。”日本莳绘家具也进入中国,“台几,倭人所制种类、大小不一,俱极古雅精丽,有镀金镶四角者,有嵌金银片者,有暗花者,价俱甚贵”([明]文震亨《长物志·卷六》)。
江户时代(1603-1868),日本与中国民间交往频繁,西方文化也进入了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从学习中国转向大力推进西方文化,高精莳绘的盛期无可挽回地结束,代之以各地简朴实用、地方色彩浓郁的髹饰工艺。日本漆器的其它髹饰工艺,如一闲张、揩清、根来涂、春庆涂、变涂、茹酱、堆锦等等,其源头都在中国。今天的日本,漆器成为平民于特殊日子使用的高级礼仪用品,全国有22个日本政府指定的传统漆器产地,从北向南如青森县弘前市的津轻涂、秋田县川连市的戗金、岩手县的秀衡涂、福岛县的会津涂(消粉莳绘)、新渴县的村上堆朱、富山县高岗市的木雕髹朱与青贝涂、石川县轮岛市的莳绘、沈金与金泽市的金漆、山中市的旋木胎拭漆、长野县木曾市的变涂、福井县的越前涂和若狭涂、岐阜县高山市的春庆涂、枥木县日光市的木雕朱髹、神奈川县的镰仓雕、京都市的莳绘与彩绘、香川县高松市的篮胎蒟酱漆器、和歌山县海南市的根来涂以及冲绳县那霸市的堆锦等等,闻名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美术学部、京都艺术大学美术学部有漆艺系,金沢美术工艺大学有漆工科,漆器研究与教习机构则有:石川县轮岛漆艺技术研修所、金浞卯辰山工艺工房、木曾漆器学院、香川县漆艺研究所、会津漆器技术训练学校等。作为纯艺术的现代漆画,日本所见甚少并且突出地显示着装饰性格。
从1420年思绍·尚巴志父子统一琉球三山建立第一尚氏王朝开始,到1879年王朝结束,琉球国长期向中国朝贡。朝贡船经由福州柔远驿取道江浙北上,将沿途文化与髹饰工艺带回了琉球。加之琉球自身发展漆工艺得天独厚的暖湿气候与螺贝资源以及琉球王朝对制造漆器的重视,卒成琉球享誉世界的大漆髹饰工艺。琉球漆器呈现出交汇东亚诸国漆艺的特殊面目,其受中国明清漆器的深刻影响尤为引人注目。对琉球漆器与漆工艺的研究,成为研究东亚漆器风格生成与交流影响的关捩。2002年笔者到冲绳,浦添市美术馆馆长宫里正子女史亲自翻箱查库挑选精品供笔者观摩,又逢该馆举办“吉祥纹样漆器
大集合”展览,展出馆藏古代吉祥图案漆器45件;首里城琉球古皇宫举办“琉球漆工艺”展览,展出皇宫秘藏琉球漆器28件:计观摩琉球漆器藏品近百件,对琉球漆工艺的风格特点与发展演变始有初步直观的把握。16-17世纪,琉球流行绿地沈金、朱地沈金、朱地螺钿与堆锦工艺;17世纪中叶-18世纪中叶流行黑地螺钿;18世纪中叶-19世纪,“贝折奉行所”漆器制造衰落,民间作坊取而代之,朱漆地绿漆地重新流行,其上加以堆锦或箔绘;密陀绘长期为琉球漆工擅长,分色堆锦、嵌装则是设置冲绳县前后的产物。琉球漆器上充斥着中华山水花鸟画与唐草、双龙、翔云、麒麟、凤凰、狮子等吉祥图案,20世纪才渐有冲绳风物的表现(图12)。 雍正皇帝偏好洋漆,对造办处制品件件手批甚至参与设计,江南仿制进贡的描金或描金彩漆漆器也被称为“洋金”、“洋漆”。他批造办处洋漆盒“漆水虽好,但花纹不能入骨”。这“漆水”指的是仿制品髹漆深厚,推光后澄净如水;这“花纹不能入骨”乃因当时中国漆工未擅在漆胎上撒金丸粉再罩漆研磨的工艺,而用金箔粉在漆器表面贴、上、泥金。乾隆朝,养心殿造办处统领各作,制造宫廷用漆器与漆家具。由于两淮盐政、苏州织造、江宁织造与朝廷特殊亲密的关系,两淮盐政大量承制宫廷用漆家具,百宝嵌屏风罩隔、剔红家具等既大且精,漆器如剔红、填漆、脱胎、洋漆、单色漆并部分描金、彩漆漆器交由苏州织造办理,江宁织造、福建、贵州、江西诸省衙门也进贡漆器,使大批漆器成为库府秘藏、竞奇斗巧的奢侈品,穷工极巧的同时,愈益离开日用,走进了繁琐堆砌、玩弄技术的窄胡同(图13)。朱家溍先生总结说:“康、雍、乾三朝漆器共同点是精工细做,不同处是各有重点品种。康熙朝的重点品种是黑漆嵌薄螺钿、填漆、戗金,雍正朝的是洋漆、描金、彩漆、彩漆描金与硬木结合制做的家具,乾隆朝继续康熙、雍正两朝大部分品种之外,对雕漆有极大的发展。”笔者考察故宫御花园养和精舍,一张张禅床裙板、额板都是一幅百宝嵌图画,窗棂格扇上嵌青玉、白玉、錾胎珐琅、掐丝珐琅,格心或张以纱绢,或张以双面绣,或张以料丝再描金加彩绘,连楼裙板都用“剔红间螺钿加金银片”这样极为繁难的工艺装饰。乾隆朝的奢侈,真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中国两岸故宫博物院收藏有日本莳绘漆器与漆家具,台北故宫博物院曾经举办“清宫藏日本莳绘漆器特展”。
在宫廷漆器刻意求工、装饰繁缛的同时,清代,各地民间漆器作坊生产出大量健康质朴、实用为主的漆器,各地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方髹饰工艺。北京雕漆与金漆镶嵌漆器见宫廷风格,扬州漆器融宫廷风格与江南人文气息于一炉,福州以脱胎漆器名闻遐迩,平遥以堆鼓描金罩漆见长,新绛漆工擅长云雕,大方的皮胎、成都的雕填和嵌锡丝光、宜春的布胎、波阳的隐花、天水的雕填、凤翔的罩金、阳江的纸胎、潮州的金漆木雕、宁波的泥金彩漆与朱金木雕等工艺,各放异彩。藏汉交流空前频繁,藏族民具在清宫被髹饰了华丽的外衣(图14)。
从周初箕子东渡半岛开始,中原与朝鲜半岛便开始了文化交流。汉与魏晋,朝鲜半岛北部曾经为中国统辖,中国吉林、辽宁部分地区又曾经为高句丽王朝统治。庆尚南道茶户里古坟出土纪元前2世纪的髹漆用具,大同江乐浪郡王光、王盱太守墓出土有许多精美漆器,一些漆器上有四川“广汉郡”铭文,吉林集安高句丽王朝墓室壁画有用大漆绘制。朝鲜半岛自古以汉字作为书面语言,公元650年开始,以中原王朝年号与朝鲜国王庙号并行记事。统一新罗时代(661-935)时当中国唐朝,新罗统一了大同江以南的朝鲜半岛,迎来了两个多世纪的经济繁荣和文化昌盛,百济王陵出土的彩绘漆头枕与足座等,是为髹饰工艺随之兴盛的明证。如果说彩漆描绘是史前到三国时代半岛漆器的主要装饰,新罗时代,唐朝金银平脱和螺钿镶嵌传入半岛,其博大清新、繁花似锦的装饰风格也传人半岛,新罗《嵌螺钿团花禽兽纹铜镜》(图15),镜背用厚夜光螺镶嵌出镂空花瓣,花瓣内镶嵌红宝石,花瓣外用绿松石撒地,风格和工艺接近日本正仓院所藏中国唐代《错蜔加琥珀宝相花鸟纹铜镜》。徐竞《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新罗“螺钿之工细密可贵”,“骑兵所乘鞍鞯极精巧,螺钿为鞍”。高丽时代(918-1392),螺钿平脱成为半岛漆器的主要装饰工艺。元宗执政时期(1260-1274),宫廷设“中尚署”专门制作王室用螺钿漆器(见《高丽史·识货志》),中国金属
釦工艺、嵌螺钿和嵌铜丝工艺被并用在半岛螺钿漆器之上,形成半岛螺钿漆器细密精巧的装饰风格和牡丹卷草之类的花纹程式。朝鲜时代(1392-1910),螺钿漆器进入了民众生活,民间作坊在中国传入的切拨(即嵌螺钿)、伏色(即衬色螺钿)、切贝(即国嵌螺钿丝)、毛雕等工艺之外,发明了均裂法和打拨法,从此可以将螺钿轻松地贴于圆器。朝鲜时代中期时当中国晚明清初,半岛螺钿漆器走向了国风化。如果说高丽时代以细小螺钿嵌为碎花,朝鲜时代螺钿漆器上,牡丹莲纹变大,与宛如游丝般的唐草、缠枝纹连接,形成更加圆转、更具旋律美的曲线纹样(图16)。韩国专家承认,以旋转唐草、缠枝纹样为装饰的韩风来自中国唐代。此外,双鹤纹、梅花纹、四君子纹等中国明清极为流行的吉祥图案也被用在了半岛螺钿漆器之上。20世纪初,朝鲜半岛为日本占领,日人在半岛南端的统营设置工艺传习所,传授日本漆器工艺。今天,半岛漆器装饰仍然以螺钿见长,仍然见繁花似锦的装饰情趣。南韩大田培栽大学有漆艺系,首尔东方大学院、大邱造型艺术大学、汉城淑明女子学院、釜山新罗大学校、庆山造型大学各有漆造型学科或研究生教育,统营有漆美术馆。如果说南韩漆器多螺钿平脱,其工其艺在中国当代螺钿漆器之上;朝鲜螺钿漆器则有浮雕、平贴、平脱三种,漆器工厂分布于黄海南道沿海一带。
越南各省寺庙内,留有11世纪以来髹漆的棚架、香案、花瓶、台凳、横匾、楹联与橱柜等,油漆长期是农民农闲时候的副业。后黎时期(1443-1466),政府派陈相功到中国湖南学习髹漆,陈相功被越南漆工世代奉为“漆祖”。现代,越南北部富寿省产漆有名,河内市郊泰岸村、美东村、美家村与胡志明市北部东塔牟、堂莱有工厂大批制作罐、盘、瓶、盒、笔筒、果托、提篮、桌屏、围屏、橱柜、啤酒架等漆器、漆家具与漆画,装饰以螺钿平脱、嵌蛋壳与箔绘工艺为主,蒟酱、罩明、镶嵌工艺亦有所见。在越南,农业社会的质朴也渐行渐远,漆器从材料到工艺正发生着质的变化(图17)。越南发端于19世纪的磨漆画,直接推动了20世纪中国现代漆画的降生。河内越南美术大学漆画科致力于现代漆画的创作。
缅甸蒲甘作为最早统一王朝(1044-1287)的首都,今天仍号称有400万佛塔,有缅甸漆器技术学院,
有村庄“明卡巴”家家从事漆器制作。仰光瑞达光佛塔以数百万张金箔贴满周身,放射出的光芒令人无法凝视(图18)。缅甸马毛胎蒟酱漆器为全世界绝无仅有:以一种竹节很长的竹子劈成竹篾作经,用马尾毛作纬编织成胎,用生漆全面封固。待干透,用刀削平胎上凸起的竹篾,砂磨平整,其上依次做下涂、中涂、上涂。刮平竹篾实在是缅甸漆工一大创造,它使胎中竹篾被削刮到了极薄几乎等同于马尾毛的厚度,形成不脱胎却近乎脱胎的状态,赖马尾毛与生漆结合成为柔软又有弹力的整体,加之缅甸当地出产的大漆硬化以后软如橡胶,使马毛胎漆器富有弹力,击打、弄弯都毫发无损(图18)。马毛胎工艺为各国篮胎漆器难以效仿,因为各国篮胎竹篾既作经又作纬,大起大伏的竹篾一经削平,胎骨便彻底散架。 泰国漆器的主要装饰工艺为箔绘、蒟酱、螺钿平脱。清迈周边盛产漆树,清迈14世纪开始制作漆器,18世纪臻于极盛。18世纪以后,螺钿工艺传入泰国,起初用于装饰王公贵族的家具、寺庙的门窗和佛教用具(图19),渐用于装饰民具。泰国螺钿民具工艺是:用钢手弓将螺钿厚片切为长条,錾断为规格一致的三角形、菱形等几何形,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不打底的木胎、篾胎或是用石膏水粗糙打底的底胎上,涂黑漆干固后,研磨出纹样,口缘往往髹以红漆,以黑、白、红三色表现简单规则的图案,给人刚健朴茂的审美感受。现在,清迈市拉坎村制作篮胎蒟酱漆器,离曼谷约100公里的阿瑜陀耶市郊有工厂生产曼谷王朝样式的螺钿漆器,中部北碧府也有漆器制作。
如果说越南漆艺见于器皿与漆画,柬埔寨漆艺则多见于佛像;越南漆艺转向现代生活的表现,柬埔寨漆艺则以表现民族风情见长,热衷于吴哥窟的神话题材、民族歌舞及大象。论漆艺传统,柬埔寨明显见出薄弱,暹粒吴哥艺术学院漆器与漆画全部用化工涂料髹饰,罐、盘、瓶、盒、桌屏、壁挂、漆画、佛像等等,有素髹一色,有箔绘、切箔、画漆、嵌螺钿、镶嵌金属和刻灰贴金,而以箔绘为常见。老挝17至20世纪持续生产以戗金、戗银为装饰的漆器,越战以后生产停顿。印度尼西亚金髹木雕漆琴有名,中国
国家博物馆有收藏(图20)。笔者在东南亚调查,深刻感受到东南亚髹饰工艺所受中国髹饰工艺的深刻影响,感受到东南亚漆器从造型到工艺的相互借鉴,髹漆面具、髹漆供物器等,在东南亚各国均时有所见(图21)。
除东北亚、东南亚诸国外,南亚诸国如尼泊尔、不丹髹饰工艺极为粗放。尼泊尔金髹木雕佛像、彩髹木雕面具和宗教用具等,造型与工艺均与中国藏区接近(图22)。笔者在加德满都杜巴王宫广场寺庙门口得见以脱胎法仿石雕制为神兽,敲击中空,残破处露出麻丝生漆灰,推测脱胎工艺为元代尼泊尔名匠阿尼哥从中国学入。不丹东部以枫木为制胎材料,生产素朴的单漆漆器,当地称“坡朴”(图23)。印度仅东北地区有少量漆树,印度漆器多用化工涂料髹涂,木雕髹漆象、马、鸟、手镯与脱胎漆球等等,均以彩画加描金装饰,漆盒内壁粗糙,令人不忍目睹。印度嵌螺钿有漆地,有木地,有漆器叫“拜太沃”,简直就是缅甸药酱漆器的翻版。南亚彩髹木雕面具与东南亚彩髹木雕面具造型相似,难分彼此(图24)。中国髹饰工艺唐代就已经传往中亚,奈良东大寺正仓院藏有中国《紫檀嵌螺钿五弦琵琶》,其上螺钿平脱的骑驼人等图画,西域风情十分浓郁(图25)。伊朗用虫胶漆仿制中国漆器,15世纪至18世纪漆书封有特色,笔者在伦敦维多利亚艾伯特博物馆得见伊朗嵌螺钿漆箱(图26)。
自晚明传教士利玛窦等来华,向中国人打开了认识西方的窗口。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开放海禁,准许中国人出洋经商,加之荷兰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海洋贸易,打开了欧洲往返东亚的直接商道,中国漆器、丝绸与瓷器大量流入西方。中国瓷器的精巧、中国丝绸的滑爽、中国漆器的优雅含蓄带给西方人全新的视觉感受,西方人发现,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地高雅精致,慢拍去涵咏品味。18世纪,西方掀起了一股中国制品热。欧洲人把中国款彩漆屏风改装在罗可可家具上,将中国漆器安装上西洋金属饰件(图27),巴黎卢浮宫、伦敦维多利亚艾伯特博物馆等各有收藏。罗可可家具造型柔曲,其明显的宫廷气质不乏中国漆器的影响。法、德、英、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等国用虫胶漆仿制中国漆器,18世纪中叶,法国人马丁用白垩打底,涂巴西虫胶漆十余道,仿刻为中国样式的款彩屏风。19世纪,俄国宫廷与贵族以追逐西欧生活为时尚,髹饰工艺又从欧洲传人俄国。大漆髹饰工艺没有能够在西方形成气候,不仅因为工业时代的降临,更因为大漆的气质秉赋与西方文化差距太大,西方缺少大漆髹饰工艺生根发芽的土壤。而西方世界对大漆髹饰工艺的兴趣并未消减,当代世界漆艺展事中,常可见法、德、美等国有大漆作品参展,法国凯瑟琳甚至因此得到法兰西国家最优秀职人奖章。
综上可见,东亚髹饰工艺是中华髹饰工艺大树上衍生出的花叶。东北亚以中、日、韩三国漆器髹饰工艺为佳绝:中国髹饰工艺体系博大,日本莳绘工艺体系精深,韩国螺钿平脱技术精湛;东南亚以越、缅、泰三国髹饰工艺成熟有自身特色。南亚、西亚、北亚和欧洲的髹饰工艺,在在可见中华髹饰工艺传统的影响,却不属于大漆髹饰工艺体系。大漆髹饰工艺始终扎根在汉字流传的东亚国家,中华大漆髹饰工艺是原生文化,东亚各国大漆髹饰工艺是次生文化。一部大漆髹饰工艺史,其实就是东亚各国、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史,全世界学者对亚洲漆文化的研究,都以东亚特别是东北亚漆器工艺为依据。当今开放的国际语境之下,各国、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更是势不可挡。研究文化,理应从单个民族国家的文化研究扩展到同一文明圈内多个民族国家的文化研究;梳理大漆髹饰工艺体系,理应从母根、树干梳理到枝条到枝条上生出的花叶。只有以国际化的高度与视野进行跨民族国家的体系研究,才能够真正理清中国髹饰工艺成长衍变精进乃至倒退失传的脉络。民族风格的强化在于本民族的自信,“独巧不传”则等于抱残守缺。
(责任编辑:楚小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