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源氏物语》中表达主观感动和感受的“哀”,到江户时代由本居宣长发展整合为客观化的作为审美对象的“物哀”概念,并由此生发出对“物哀”加以感知和理解的、作为审美活动的“知物哀”,是这三个概念形成演变的基本轨迹。“物哀”之“物”是能够引起“哀”感的具有审美价值的对象物,是把政治、道德、说教等内容排斥在外的。“知物哀”的“知”是一种审美性感知、观照或静观,因而“知物哀”就是“审美”的同义词。但“知物哀”所“知”的对象常常是超越道德的复杂深刻的人性人情,只有对人生、人性、人情有充分理解者才能有所“知”,因而“知物哀”是最为复杂、最为困难的一种审美活动。
关键词:日本美学;哀;物哀;知物哀;《源氏物语》;本居宣长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2)05-0008-007
在日本审美意识史上,感物兴叹的“哀”,发展为审美对象之概念的“物哀”,再发展到指称审美活动的“知物哀”,是一个历史发展与逻辑演进相统一的过程。然而,迄今为止,日本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甚至是最有创见、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大西克礼的《关于“哀”》、冈崎义惠的《“哀”的考察》、《作为日本文艺根本精神的“哀”》等论著论文中,都是以“哀”来统括“物哀”和“知物哀”,而对“哀—物哀—知物哀”的演化过程缺乏清晰的逻辑层次的辨析,对“物哀”之“物”、“知物哀”之“知”也缺乏透彻的语义分析。因而,笔者认为有必要站在现代美学的高度,在批判地考察日本学者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这个缺憾加以弥补。
一、“哀”
“物哀”这个词是一个合成词,是由“物”(もの)与“哀”(あはれ)两个词素构成。作为偏正词组,其词根是“哀”。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哀”在文献中大多是独立使用的。在日语假名发明之前,“哀”大多用汉字标记为“阿波礼”,有时也标记为“阿波例”、“安波礼”、“安者礼”等,假名创制后,则写作“あはれ”,读若“aware”。后来,大约在中世时代,也有人用汉字“哀”来标记“あはれ”。虽然汉字的“哀”的悲痛、悲哀、可怜、悲悼的语义不足以概括“あはれ”的感物兴叹的全部含义,但也约定俗成。作为中国读者,为了记忆和阅读的方便,我们不妨将“あはれ”一律称为“哀”。
在日本传统的审美观念中,“幽玄”、“风雅”、“风流”等都是从中国传入的而逐渐被日本化的,而“あはれ”却是日本固有的表示感动的词。一般而言,一个人出生后最早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叹词,一个民族发出的第一声大体也是如此。据平安时代的学者斋藤广成《古语拾遗》记载:“……当此之时,上天初晴,众俱相见,面皆明白,相与称曰‘阿波礼’,言天晴也……。”这里讲的是“记纪神话”中的天照大神终于从“天之岩户”中出来,遂使慢慢黑夜结束,天下大白,众神面目互相看得清晰,于是高兴地相与呼喊:“阿波礼”。作者紧接这解释道“言天晴也”,是祝贺太阳出来、天空放亮晴时说的话。这是日本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所谓“神代”(神话时代)“阿波礼”的最早用例,在辞源学颇具有象征意义。在八世纪日本最早的文献著作《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及所记载的歌谣中,“阿波礼”之类的用例数量不多,偶有所见,而且大多用作感叹词。据《万叶集总索引》统计,在日本最早的和歌总集《万叶集》中,“阿波礼”这个词出现了九处,其中纯粹使用假名的只有一处,其他都是“可怜”、“阿怜”之类的相关汉字词的训读。为什么在收录四千多首和歌的《万叶集》中,“あはれ”(阿波礼)的使用如此之少呢?日本学者对这个问题似还没有给予明确回答,主要原因或许在于,以刚健质朴著称的《万叶集》,与细腻善感的“阿波礼”在根本上还是有距离的。同时也表明,在《万叶集》时代,“阿波礼”这个词作为日常用词,使用并不普遍。
但是到了平安王朝时代,随着宫廷贵族感性文化的发达,“あはれ”(阿波礼)的使用很快频繁起来。到了《源氏物语》中,“あはれ”(阿波礼)除叹词外,还被用作形容动词、动词等,不仅词性丰富起来,而且内涵也有了极大的拓展。据统计,在《源氏物语》中,使用“あはれ”(阿波礼)的地方约有一千零二十几处。日本学者西尾光雄将其用法做了划分,其中属于感叹词的有41例,表达“反省”、静观意味的有114例(若把两例“物之哀”包括在内,则116例
),用作动词的有137例,用作“形容动词”(日语中由动词转化而来的形容词)最多,有638例,占到总数的七成以上。(1)这些“哀”(あはれ)分别用以表达感动、兴奋、优美、凄凉、寂寞、孤独、思恋、回味、忧愁、抑郁、悲哀等种种情感体验。例如,有的单纯表达心情的悲哀,《明石》卷有:“把久久搁置起来的琴从琴盒里取出来,凄然地弹奏起来,身边的人见状,都感到很悲哀(あはれ)。”《贤木》卷写藤壶出家时的情景:“宫中皇子们,想起昔日藤壶皇后的荣华,不由地更加感到悲哀(あはれ)。”用来形容人的姿态之美,如《航标》卷有:“头发梳理得十分可爱,就像画中人一般的哀(あはれ)。”形容动听的琴声,如《桥姬》卷有:“筝琴声声,听上去哀(あはれ)而婉美。”形容自然美景,如《蝴蝶》卷:“从南边的山前吹来的风,吹到跟前,花瓶中的樱花稍有凌乱。天空晴朗,彩云升起,看去是那样的哀(あはれ)而艳。”《藤里叶》卷有:“正当惜花送春之时,这藤花独姗姗来迟,一直开到夏天,不由令人心中生起无限之哀(あはれ)。”《浮舟》卷有:“景色艳且哀(あはれ),到了深夜,露水的香气传来,简直无可言喻。”《须磨》卷有:“薄雾迷朦,与朝霞融为一片,较之秋夜,更有哀(あはれ)之美。”用“哀(あはれ)”来形容天空的更多,如《木槿》卷中源氏有一段话:“……冬夜那皎洁的月光映照地上的白雪,天空呈现一种奇怪的透明色,更能沁入身心,令人想起天外的世界。这种情趣、这种哀美(あはれ)无与伦比。”《手习》卷有:“到了秋天,空中景色令人哀(あはれ)。”又有“黄昏的风声令人哀(あはれ),并教人思绪绵绵”(需要提到的是,《源氏物语》的中文译本,包括丰子恺译本、林文月译本,对于“哀”,大部分情况下没有直接译为“哀”,而是根据不同语境做了解释性的翻译)。 ,都是从不同角度对人的情感活动、特别是带有审美性质的心理活动的一种表述和形容。也是平安王朝时代宫廷贵族多情善感、感性文化与审美文化高度发达的表征。对此,大西克礼在《关于哀》中,对“哀”的心理学意义、审美意味做了逐层的分析,但“哀”字的使用毕竟非常感性化。作者紫式部并没有把“哀”作为一个概念来使用,因而,像大西克礼那样对“哀”这个形容词和叹词做过度的理论阐发,就会把“哀”与后来在概念的层面上使用的“物哀”混为一谈,或者是把“物哀”看作是“哀”的一种表述方式,这都是不可行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源氏物语》中,绝大多数情况下“あはれ”是单独使用的,只在少量场合,“あはれ”与“物”(もの)作为一个词组使用,大约只能找到十来个用例,约占全部“あはれ”用例的百分之一。例如《薄云》卷描写藤壶去世时的一段文字,写道:“……在诵经堂中呆了一整天,哭了一整天。美丽的夕阳照进来,山巅上的树梢清晰可见,山顶上飘浮着一抹薄云,呈灰蒙色,令人格外有物哀(物のあはれ)之思。”《若菜卷上》有“胸中的物之哀(物のあはれ)无以排遣,便取过一把琴,弹奏了一首珍奇的曲子,真是一场趣味无穷的夜会”。由于用例很少,可以说,在《源氏物语》中,“物哀”仅仅是“哀”(あはれ)的一种特殊状态,并没有固定为一个独立的概念。
“あはれ”这个词到了日本的中世时代(镰仓室町时代),开始在物语论、和歌论中有所使用。最早把“あはれ”作为鉴赏与评论用语的,是《源氏物语》问世约一百年后出现的《无名草子》(约成书于1200—1201年),这是一部以谈话聊天和即兴评论的方式写成的独特作品,其中的核心内容是对当时的物语文学特别是对《源氏物语》的评论。在评论《源氏物语》的故事内容、人物性格、人物心理分析时,频繁而又大量地使用“あはれ”一词,或作为副词、或作为形容词,或作为叹词,可以说开启了从“あはれ”的角度评论《源氏物语》的先例。在评论性的文章中使用“あはれ”,对于“あはれ”由普通词汇转向概念化,起到了很大的推进作用。中世时代的和歌论中,“あはれ”则更多地以“物哀”的形式使用,并逐渐被概念化,例如歌人、和歌理论家藤原定家(1162—1241)在《每月抄》中说:“要知道和歌是日本独特的东西,在先哲的许多著作中都提到和歌应该吟咏得优美而物哀(物あはれ)。”在中世歌论书《愚秘抄》中,最早把“物哀”作为和歌之一“体”,在和歌的各种歌体中独具一格,室町时代的歌人正彻(1381—1459
)在《正彻物语》第82则中说:“‘物哀体’是歌人们所喜欢的歌体。”
二、物 哀
到了江户时代中后期,著名国学家本居宣长(1730—1801)在前人的基础上,对“あはれ”及“物の哀”做了词源学、语义学的研究与阐释,他将“あはれ”正式表述为“物哀”(物之哀)。虽然,如上所说,“物哀”一词早在《源氏物语》中甚至《源氏物语》之前就有人使用了,但“物哀”主要是作为一个词组来使用的,作为一个独立的词并不十分固定;上述的歌论中的“物哀”有概念化使用的倾向,但相对于“幽玄”、“长高”等概念,“物哀”使用是很少的,而且也不通行。“哀”仅仅是一个叹词和带有形容词性质的形容动词,还缺乏成为一个概念的客观稳定性,因而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石上私淑言》《源氏物语玉小栉》中,将“物哀”一词首次明确地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加以使用和阐述,不仅把“物哀”作为《源氏物语》这样的物语文学的术语概念,而且也用作和歌批评的概念,进而将“物哀”看作是日本文学之不同于中国文学的根本的民族精神之所在。本居宣长认为,《源氏物语》乃至日本古典和歌的所要表现的就是“物哀”。而且只以表现“物哀”为宗旨和目的,此外没有其他目的。
“物哀”这个词的构造看上去十分简单,在本居宣长之前“物哀”的少数用例中,有时写为“物あはれ”,有时写为“物のあはれ”,本居宣长则正式写作“物の哀”(物之哀)。如此加上一个结构助词“の”(的),就使得“物哀”成为一个偏正词组,这样一来,“哀”这个古代的感叹词、名词、形容动词,就有条件转换为一个重要概念——“物哀”。
从概念的形成与确定的过程来看,“哀”与“物哀”的概念化程度是很不同的。“哀”只是一种主观感情,是主观化的感叹、感受或描述,是不受客观标准制约的,故而“哀”常常作为一个意味很不确定的、内容较为暧昧的形容词来使用。“哀”的阶段是自我言说、自我表现、自我创作的抒情阶段。在“哀”的阶段,由于没有“物”的限定,你完全可以根据你的心情,将此时此刻的晴天看作是乌云蔽空的阴天,甚至你可以把这一感受写成诗歌,那不但无可厚非,而且还具有一定的艺术表现的价值。但是,在“物哀”中,由于“物”的限定,“哀”就被客观化了,如果此地此刻是晴天,你只能将晴天作为一种客观事实来接受、来表达,这就不是“哀”,而是“物之哀”了。
在“物之哀”中,“物”与“哀”形成了一种特殊关系。“物哀”之“物”指的是客观事物,“物哀”之“哀”是主观感受和情绪。“物哀”就是将人的主观感情“哀”投射于客观的“物”,而且,这个“物”不是一般的作为客观实在的“物”,而是足以能够引起“哀”的那些事物。并非所有的“物”都能使人“哀”,只有能够使人“哀”的“物”才是“物哀”之“物”。换言之,“物哀”本身指的主要不是实在的“物”,而只是人所感受到的事物中所包含的一种情感精神,用本居宣长的话说,“物哀”是“物之心”、“事之心”。所谓的“物之心”,就是把客观的事物(如四季自然景物等),也看作是与人一样有“心”、有精神的对象,需要对它加以感知、体察和理解;所谓“事之心”主要是指通达人性与人情,“物之心”与“事之心”合起来就是感知“物心人情”。这种“物心人情”就是“物哀”之“物”,是具有审美价值的事物。
综合《源氏物语》的描写表现以及本居宣长的“物哀”论,可以认为,这样的“物哀”之“物”是要加以审美的过滤和提炼的,要把那些不能引发“哀”感和美感的“物”排斥在外。那么,哪些“物”不属于“物哀”之“物”呢?这大体可以分为如下三个方面: 治”作为一种事物,不属于“物哀”的“物”。在《源氏物语》中是表现“物哀”的,对于不能够引起“哀”的那些事物,作者也是有明确交待的。紫式部明确表示:作者只是一介女子,“不敢侈谈天下大事”。其实就是声言不写政治。所谓“天下大事”,当然主要是指政治。《源氏物语》的背景是宫廷,宫廷是天下权力的中心,也是政治斗争的舞台,描写宫廷显贵,却不涉及政治,有意回避政治斗争的描写,一般而言是很困难的,在除日本之外的其他国家的相关文学中,写宫廷必须政治,写政治必写政治斗争,几乎是普遍现象。《源氏物语》将政治本身的描写控制在尽可能小的限度,原因显然在于政治不能令人“哀”,用现在的话说,因为政治其赤裸裸的功
利性、争权夺利的非人性、尔虞我诈的残酷性,而没有美感可言。如果说“哀”与“物哀”是纯然个人、个性的表现,而政治则是人际关系;“哀”与“物哀”是柔软性的,政治是刚硬性的;“哀”与“物哀”是非功利、超越的情绪咏叹,而政治则是充满利害考量;“哀”与“物哀”只是情感的判断和审美的判断,而政治需要做善恶好坏的价值判断。所以,政治不是“物哀”之“物”,“哀”也不直接指向政治功利。
第二,“物哀”之“物”也不能直接就是世俗伦理道德的内容。毋宁说,“物哀”之“物”是超越道德的东西。道德是作为一种行为习惯和思维方式的定型化,其指向是“善”。“善”当然可以是“美”的,但世俗道德中的“善”作为人们行为与思维的定型化,常常并不考虑个人、个性和具体情景,而要求一种绝对性,这就势必与个人的感觉、个人的意愿与要求形成矛盾冲突,从而引起个人在行为与心理上的抗拒。在这种情况下,道德上的这种“善”无法与审美所要求的“美”达成统一,甚至处于背反的状态。很难设想,这样的道德之善能够引起作为审美感受的“哀”,因而在本居宣长的“物哀”论之“物”中,对这种道德上的“善”是明确加以排除的。另一方面,引起“哀”的种种情绪与感受,实际上又是在道德伦理的矛盾冲突中形成的。在《源氏物语》中,那些贵族男女的“哀”之情,大都是在各种各样的不道德的行为中产生的,个人的情感要求、肉体欲望受到现有的道德伦理的限制、压制、压抑、阻挠,当事人明知自己的想法或行为会触犯道德,却又跃跃欲试,于是游移、彷徨、苦恼;或者在道德上犯禁之后,担心道德舆论的压力与谴责,或惶恐不安、或自怨自艾,于是产生了“物哀”。这样看来,“物哀”之“物”其实与“道德”密不可分,但这个“物”绝不是道德本身,而是对道德的超越,是反道德、非道德、超道德。换言之,道德不能直接成为“物哀”之“物”。只有在对道德加以背反和超越之后,才能间接地成为“物哀”的“物”。
第三,与上述相关,在本居宣长的“物哀”中,理性化、理论化、学理化、抽象性的劝诫、教训的内容也不能成为“物哀”的“物”。在世界各国文学中,“寓教于乐”现象是极其普遍的,中国、印度、欧洲文论中都有寓教于乐的理论主张。但是这却是“物哀”论所排斥的。原因显然是同样的——教训以理智说服人,以逻辑征服人,却不能以情绪打动人,不能使人“哀”。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反复强调,《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非常谦逊和低调,从来不显示自己比读者高明,不炫耀学识、不伸张自己的主张,在她的《源氏物语》几乎看不到有教训读者的地方。一个作家在长篇作品中始终坚持这一点、做到这一点,实在并不容易。为了不教训读者,紫式部也很少讲大道理,很少说理。像欧洲文学中常见的大段大段的慷慨激昂的高谈阔论,中国文学中常见的堂而皇之的道德包装、印度文学常见的玄虚高蹈的宗教说教,阿拉伯与波斯文学中的好为人师的哲理爱好,在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日本传统作品中,都是很少见的。本居宣长把这一点作为日本文学的独特之处,认为日本文学只是把个人的真情实感表现出来,并让读者感受到而已,是以情动人,而不是以理服人。若以理服人会落入所谓的“理窟”(りくつ)中,与审美的“哀”感格格不入。
总之,表现在《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平安时代文学作品中“物哀”中的“物”,主要指能够引发“哀”感的审美性的事物,在描写的题材内容上,表现出了强烈的审美选择和唯美诉求。在将社会政治、伦理道德、抽象哲理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较为单纯的人性、人情的世界,以及风花雪月、鸟木虫鱼等大自然。而且,即便对这一领域的事物,也仍然有着更进一步的审美过滤的,凡不能引发“哀”感即美感的东西,都不尽力回避。例如,《源氏物语》一方面着力描写两性关系,但一方面有回避恶俗的肉体、色情的描写;一方面描写生死别离特别是死亡,一方面却只对英年夭折之类的死亡之美加以渲染,而对生病的病理病态、对医生的诊疗,对老丑而死的事几乎回避不写,正如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所指出的,在紫式部及当时的人看来,“依赖于医生,乞灵于药物,则显得过于理性,而不近人情,听起来也不风雅。”甚至当写到生病和吃药,为了美感也将“药”写为“御汤”。而在中国文学、西方文学中,对所描写的“物”几乎是不加这样的筛选和过滤的。就写人而言,中
西文学首先将“人”也看成是一种物即“人物”,既然是物,就有物的特性,即中国哲学中所谓的“物性”,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们只能正确、真实、客观地观察它、描写它,这就形成了中国和西方小说史上的写实传统,形成了西方文论中的“写实”论和“典型论”,在中国传统文论中形成了“肖物”、“逼真”、“传神”的主张等。比较而言,中西小说总体上是以真实再现的“肖物”为美,而日本的物语文学则以感物兴哀的“物哀”为美。本居宣长的“物哀”论,以及所暗含的对“物”与“哀”的关系、及对“物”的选择和限定,是理解“物哀”论的基础和根本。在这一点上,日本现有的关于“物哀”的研究的大量成果,阐述得还很不到位。通过这样的理解和分析,我们对本居宣长将“哀”正式改造和表述为“物哀”的理论价值与开创性贡献,才能有足够的理解。
三、知物哀
因为只有客观化了的“物哀”,才能成为人们“知”的对象,才需要人们去“知”,去感知、了解、体验或解读。于是,顺乎其然地,从“物哀”中进一步衍生出了“知物哀”这一指称审美活动的重要概念。 为一个词组,中世歌人西行在《山家集》中有一首和歌曰:“黄昏秋风起,胡枝子花飘下来,人人观之知物哀(あはれ知れ)。”“知物哀”有一个否定语,就是“不知物哀”(物のあはれをしらず),9世纪的纪贯之的《土佐日记》中,有“船夫不知物哀”一句,14世纪作家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中有一段文字写道:“……问‘有人在吗’?若回答说:‘一个人也不在’,这便极其不知物哀了。”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等相关著作中,在“物哀”的基础上进一步提炼出了“知物哀”的概念,并认为《源氏物语》的创作宗旨就是“知物哀”。在《紫文要领》中,本居宣长这样解释“知物哀”——
《源氏物语》五十四卷的宗旨,一言以蔽之,就是“知物哀”。关于“物哀”的意味,以上各段已做出了分析说明。不妨再强调一遍: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2)
“知物哀”的“知”就是日语的常用动词“知”(しる)。日语的“知”与汉语的“知”意义和用法基本相同,泛指对一切事物的信息接收与处理理解。本居宣长所谓的“知物哀”,就是“感知物哀”、“懂得物哀”的意思。不过,“知物哀”的“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知”,而是一种审美感知。它具备了审美活动的三个基本特点。
首先,“知”是一种自由、自主的精神活动。由于“物哀”本身是审美对象物,因而对“物哀”的“知”只涉及审美思维,而不涉及政治、法律、道德、习俗等非审美的思维,因而“知物哀”具有审美活动所具有的无功利性和纯粹性。就《源氏物语》的阅读而言,如果说“物哀”的概念把《源氏物语》的世界从总体上加以审美化,那么“知物哀”的概念则进一步在《源氏物语》与其读者之间,建立了一种纯粹感知与被感知的关系。假如不是从“知物哀”的角度,而是从劝善惩恶的角度加以阅读的话,就不是自由自主的审美性的阅读,而是被预先规定好了的被动的接受。读者应该是“知物哀”的主体,“知物哀”的“知”是对作品的自由、是无功利地、超越地、独立自主、自由自在地对“物哀”的感知,这就是审美活动的基本特性。
第二,“知物哀”的“知”,作为一种审美活动,是一种纯粹的“静观”或“观照”。一般而论,美感的产生需要具备两个基本要素,一是“感动”,二是“静观”或“观照”。“感动”是进入审美状态的基础和推动力,它只为审美提供可能性,而“静观”才是审美本身所应有的状态。“物哀”之“哀”就是“感动”,“感动”的特点是与对象无限贴近,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直至与对象融为一体。例如,当你看到一个人在悲伤地哭泣,你也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动,与他一同悲伤并哭起来,然而这不是审美,表明你与他失去了距离、失去了与对象之间的二元张力;换言之,你与他处在了相同的利害关系中,你没有超越的姿态,也没有静观的心境,这是参与,而不是审美。假如你在感动之后,能够接着超越出来,形成了一种置之度外的客观立场,然后静观之、观照之,那便进入了审美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除了情感上的感动之外,还有了一份理智上的适度的牵制,这就是“知物哀”的“知”。“知”本
就是包含着“知性”在内的,“知”不同于“感”或“感动”,“知”是在“感动”的基础上的一种旁观。既要对对象保持热情的关心,甚至也不妨有一些好恶的情感评价,同时也不能让这种关心和好恶评价失去客观性。对于作品中的悲剧性事件,在同情、哀悯之后,要有“隔岸观火”的心境,不能随着作品的悲剧主人公的遭遇而痛不欲生;对于作品描写的血腥残酷的事件,在恐惧、震撼之后,要有“坐山观虎斗”的心情,在残酷暴力中见出纯粹的力量之美;对于作品中的丑恶背德的事件,在激起道德义愤之后,要能“丑中见美”,从中理解人性、人情的隐微。总而言之,“知物哀”的“知”,是“感动”后的“静观”,也就是一种审美活动。它与现代美学中的“审美无功利”说、“审美距离”说、“审美移情”说都是相通的了。实际上,从语义上看,“知物哀”与现代美学中的关键词“审美”完全是同义词。“审美”一词本来是日本近代学者对西方美学术语的译词,后来传到中国。在“审美”这个词产生之前,“知物哀”就是日本古典意义上的“审美”的意思。
第三,“知物哀”又是一种以人性、人情为特殊对象的相当复杂的审美活动。“物哀”主要关涉人性、人情,而在一切审美对象中,人性、人情作为审美对象,是最为复杂的、最有阻隔的。相比而言,最为简单的审美对象是风花雪月那样的自然美,其次是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美、道德美、习俗美,再次是反映和描写大自然的文艺作品的美,最后才是不符合社会规范和习惯习俗的人性、人情。人性与人情往往是自然地和自发的,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常常是恶的,是不美的。要在最微妙、最复杂的人性、人情中见出美来,就必须超越既定的社会道德的表层,而对自然人性、人情有着本质的深刻理解,这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心理与思想的活动,这样的“物哀”才特别需要“知”。在日常实际生活中,如果“物哀”所涉及的只是一般的自然风景、或者亲情友情之类的不涉及深层伦理道德领域的东西,那么“知物哀”一般并没有什么社会的、心理的阻力。然而当面对背德和不伦男女关系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根据既成习俗和道德对它做出伦理价值的判断,于是“知物哀”便完全做不到了。对于感情世界中最为微妙复杂的男女之情而言,“知物哀”很不容易,“不知物哀”者倒是常见。普通人都能够有一般的审美活动,但许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有“知物哀”的审美活动。若能从人性、人情出发,对人性、人情特别是男女之情给予理解并宽容对待的,就是“知物哀”;若不能摆脱功利因素的干扰和僵化的道德观念的束缚,而对人性、人情做出道德善恶的价值判断,那就是“不知物哀”;或者对此麻木不仁、浑然不觉者,也是“不知物哀”。在人性人情与道德、习俗、利益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站在人性人情角度加以理解的,就是“知物哀”;站在道德、习俗、功利角度加以否定的,就是“不知物哀”。要言之,“知物哀”就是情感上的感知力、理解力和同情心,“不知物哀”就是没有或者缺乏情感上的感知力、理解力与同情心。 而言,有“知物哀”和“不知物哀”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角度、理解方式与研究立场。在本居宣长之前的五六百年的日本“源学”史上,学者、评论家们大都将《源氏物语》视为“劝善惩恶”的道德教诫之书,他们在《源氏物语》与读者之间建立起来的是一种功利的、目的论的、道德训诫的关系,那当然都是“不知物哀”的。相反,本居宣长认为,《源氏物语》的创作宗旨是“物哀”,而读者的阅读宗旨也是为了“知物哀”。这一理论解构了此前日本的“源学”中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言语与价值系统,转换了《源氏物语》的研究视角,以日本式的唯情主义,替代了中国式的道德主义,标志着江户时代日本文学观念的重大转变,显示了和日本文学民族化理念的自觉。在本居宣长看来,《源氏物语》对背德之恋似乎是津津乐道,但那不是对背德的欣赏或推崇,而是为了表现“物哀”,是为了使读者“知物哀”。他举例说:诸如将污泥浊水蓄积起来,并不是要欣赏这些污泥浊水,而是为了栽种莲花一样,如要欣赏莲花的美丽,就不能没有污泥浊水;写背德的不伦之恋正如蓄积污泥浊水,是为了得到美丽的“物哀之花”。不伦的恋情所引起的期盼、思念、兴奋、焦虑、自责、担忧、悲伤、痛苦等,都是可贵的人情,只要是出自真情,都无可厚非,都属于“物哀”,读者也应该由此而“知物哀”。因此,本居宣长认为,《源氏物语》
所表达的是与儒教佛教完全不同的善恶观,即以“知物哀”为善,以“不知物哀”者为恶。在《源氏物语》中,那些道德上有缺陷、有罪过的离经叛道的“好色”者,都是“知物哀”的好人。例如源氏一生风流好色成性,屡屡离经叛道,却一生荣华富贵,并获得了“太上天皇”的尊号。相反,那些道德上的卫道士却被写成了“不知物哀”的恶人。这样的描写绝不会起到劝善惩恶的作用,而是为了使人“知物哀”。
“知物哀”作为本居宣长阐述的审美活动的概念,既有日本美学的独特性,也有世界文学的共通性。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背德者往往转化为弱者而受到读者的同情,此事并不罕见。从“知物哀”的角度看,人们对那些背德者的同情,并不是认同其背德,而是从中观照他们所表现出的最深刻的人性与人情。如法国作家卢梭、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等都有其《忏悔录》,都讲述主人公的背德行径,却能引起读者深深的理解和同情,道理就在这里。读者阅读这类《忏悔录》,一般不是为了追究和声讨主人公的罪过,而是为了从中获得对人性和人情上的理解。而且,最背德的行为,却往往能够引发出最深切的悲哀,这是由人性和人情的特殊构造所决定的。人性人情是一个内外构造,外部是社会性、伦理性,内部是自然性、个人性。两者互为表里的,但常常又是背反的。当外层被突破的时候,内部便暴露在外,处于失衡和没有防护的状态。例如,当一个人张扬自己的自然性和个人性的时候,便脱掉了社会性的防护,于是在社会面前他便成了一个弱者。弱者之所以是值得同情的,是因为弱者不得不将人人都具有的最内在的、最软弱、最本质的东西暴露在外,这就容易使他人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有这种感情者就是“知物哀”,若连惺惺相惜的感情都没有,那就是“不知物哀”。换言之,当我们只肯定人性中的社会性、伦理性价值的时候,就是做道德判断,善恶判断;这意味着我们否定了最个人的自然人性,这就是“不知物哀”;当我们充分肯定人性中的最自然、最软弱、最个人化、最深层的狭义的人性人情的时候,我们就是做超道德的情感判断,这就是“知物哀”。关于究竟什么是“知物哀”,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尝试着做了如下的概括:
“物哀”与“知物哀”就是感物而哀,就是从自然的人性与人情出发、不受伦理道德观念束缚、对万事万物的包容、理解、同情与共鸣,尤其是对思恋、哀怨、寂寞、忧愁、悲伤等使人挥之不去、刻骨铭心的心理情绪有充分的共感力。“物哀”与“知物哀”就是既要保持自然的人性,又要有良好的情感教养,要有贵族般的超然与优雅,女性般的柔软、柔弱、细腻之心,要知人性、重人情、可人心、解人意、富有风流雅趣。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要有很高的“情商”。这既是一种文学审美论,也是一种人生修养论。(3)
当我们对本居宣长的理论做了上述的阐发之后,就会发现本居宣长的“物哀”、“知物哀”论,既是很“日本”的,也是很“世界”的;既是很古典的,也具有相当的现代价值。可以说,“物哀”论及“知物哀”论,已经走到了现代美学的大门口,值得我们认真接纳、深入思考和阐发。
注释:
(1)西尾光雄:《あはれ》,《日本文学讲座·日本文学美の理念·文学评论史》,河出书房昭和二十九年,第40—52页。
(2)本居宣长:《紫文要领》,见《日本物哀》,王向远译,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第66页。
(3)王向远:《感物而哀——从比较诗学的视角看本居宣长的“物哀”论》,《文化与诗学》2011年第2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