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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后半叶史学社会功能探讨的得与失

关于史学社会功能的问题是从古至今许多史学家都十分关注的重要的问题,建国以来,大批史学工作者在科学思想的指导下,运用正确的理论和方法,更加理性地、明晰地探讨了史学在新的历史时期的社会功能及其表现形式,这其间虽经历了一条相当曲折而又坎坷的历程,但是每一阶段的深入探讨都取得了富有建设性的成就,并为后人开拓了充分的思维空间和探讨领域。有鉴于此,回顾和反思建国以来我国对史学社会功能探讨的得与失,颇有裨益:其一,是对史学遗产的必要总结;其二,是促进史学科学化进程,完善史学理论体系的重要一步;其三,是使史学在新的历史时期更好地发挥自身功能,进而服务于社会的有益探索。

 

一、唯物史观指导下的初步探讨时期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史学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范文澜、翦伯赞、吴晗等人从史学功能实现的途径方面对革命战争年代历史类比的做法做出了反省。其中,翦伯赞的反省和批判尤为深刻,他说:这种做法“不但不能帮助人们对现实政治的理解,而是相反地模糊了人们对现实政治的认识。”他认为,随着新时期的到来,新情况层出不穷,新的现实必然会对历史学提出更高水准的要求。假如继续沿用那种简单、生硬的历史比附的做法去服务于现实,把历史上的现实和今天的现实等同起来,“那不是把历史上的现实现代化使之符合于今天的现实,就是把今天的现实古典化去迁就历史上的现实,两者都是非历史主义的,因而都是错误的。”[1]显然,老一辈的史学家在敏锐感应时代脉搏的情况下,对那种非历史主义的史学比附方法深感忧虑。他们认识到,这种功利性的做法,不但直接影响着史学社会功能的发挥,而且影响着史学的发展前途。然而,遗憾的是,翦伯赞等老一辈史学家关于史学功能的有益思考却没有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引起共鸣和重视。当时,在中国的史学界贯彻着毛泽东的历史认识,毛泽东注重历史对于现实的指导和教育意义。他深刻了解中国的社会和历史,屡屡提到历史对于现实的作用,他说:“指导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政党,如果没有革命理论,没有历史知识,没有对于实际运动的深刻的了解,要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2]毛泽东的这些论述,成为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前期历史学界阐述历史学之社会功能及其发挥途径的主要理论根据。随着政治领域内“极左思潮”的漫延,在史学领域,马克思主义教条主义开始膨胀,它使人们对史学功能的认识向畸形化方向发展,具体表现就是史学研究中的“厚今薄古”,要求史学研究能顺应当时工农业大跃进的形势,以满足时代的政治要求。1965年,戚本禹在康生的支持下在5红旗6杂志第13期发表了《为革命而研究历史》的文章,一方面批判翦伯赞、吴晗等人为代表的历史主义原则;一方面高喊“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为革命研究历史”。他所谓的“为革命研究历史”,即历史学必须为眼前政治的需要服务,这种带有政治目的的肆意发挥,完全把历史研究当成了扩大当时阶级斗争事态的工具。在戚本禹的喧嚣下,“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为现实政治需要服务”等口号纷纭而出,认为史学应为当前的政治运动服务,为当前的政策服务。至于这种做法是否真正有利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真正有利于历史学科的发展,似乎是无须计较的。针对这种情况,翦伯赞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个别同志狭隘地理解历史学要为政治服务的提法,几乎把党的任何一个政策、号召和口号都塞进古代史中去,这是错误的。翦伯赞认为,“在历史研究中是要贯彻政策精神的”,但“并不是把我们今天的政策都塞进古代史中去”。他从三个方面进行了详细的阐述:第一,历史学为政治服务,“不是配合当前的每一个政治运动,政治上来一个什么运动,历史上就要塞进这个运动,而是为一定的阶级在一定时期的需要服务”,“就是为无产阶级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服务”。第二,历史学为政治服务,也不是把古人古事都拉扯到现代,而是“总结历史上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经验”,“用这种经验的总结为政治服务”。第三,历史学为政治服务,“是探索历史发展的规律,指出历史发展的倾向,用规律性和倾向性的知识为政治服务”。[3]今天看来,这种观点贯彻了科学的历史主义原则,对于今天正确处理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也具有指导意义。 

由此看来,这一时期史学界在史学功能认识上的主流方向是正确的,关于史学功能方面的争鸣也是在民主的学术氛围中进行,从而保证了史学按照自身的规律正常发展。总结争论的两种不同观点,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在不同史学观念的指引下,对史学功能的认识和探讨,其结果完全不同。以翦伯赞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能够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坚持历史主义原则,正确看待、实践史学的社会功能。而与此相反,如黎澍所说,一些人在政治功利主义的驱动下,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片面化、公式化,片面强调史学的“革命性”,并将其革命性放在科学性的前面,甚至为了“革命性”,不惜来否定其科学性。“殊不知没有科学性,单纯革命义愤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4] 

 

二、“文革”结束后的冷静反思时期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史学领域内也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的科学精神,针对前期存在的功利主义、教条主义,重新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路线。对史学功能问题的讨论和争鸣,成为“文革”后中国史学复兴的重要标志。在这次探讨中,白寿彝、周谷城、戴逸、林甘泉等史学家一致认为史学的教育功能极为重要,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1981年7月,史学家白寿彝在历史教学研究会成立大会上指出,进行历史教育,目的任务有三:第一,是要讲做人的道理;第二,要讲历代治乱兴衰得失之故;第三,进行历史前途的教育,即进行国内民族团结的历史前途、繁荣的经济文化的历史前途,以及光明的社会主义历史前途的教育[5]。白寿彝关于历史前途的论述,实际上也可说是爱国主义教育,但又较一般的爱国主义教育丰满一些。1983年4月,中国史学会首次学术会暨中国史学界第三次代表大会召开,与会者就“关于爱国主义教育”、“历史遗产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史学”三个问题进行了广泛讨论,这些问题可以归结为历史学的指导思想和社会作用。这在中国史学史上是第一次,在史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中国史学理论研究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史学理论研讨会频繁召开,史学理论著作如《史学概论》、《历史学概论》、《史学导论》等,把史学功能以及相关的理论问题提到广大史学工作者和史学爱好者的面前,从而在更大的范围内展开了讨论和争鸣,为史学功能的深入探讨起到了推动作用。1983年6月22日,戴逸在《光明日报》发表了题为《历史科学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强大武器》的文章。他指出,“历史科学是进行爱国主义思想教育的强大武器”,“一部中国史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最丰富、最生动的教材”,“在青年和人民群众中大力开展爱国主义教育,这是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重要内容,将会促进共产主义新一代的成长,大大有利于我们的四化大业。” 

总之,这一时期,注重史学的爱国主义教育及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发挥精神文化的作用是探讨的主流思想。但至于如何实现史学社会功能的发挥则尚乏问津。从总体上看,此时期的史学仍处于反思阶段,更大领域内的学术争鸣还未出现。 

 

三、“史学危机”刺激下的全面探讨时期 

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立,史学对于政治生活、对于当时的市场经济已显得无用武之地,于是,注重当前社会,为现实、为社会服务的史学传统促使史学工作者们以新的时代眼光去审视史学,在更大的范围内挖掘史学的功用,为史学的发展寻找出路。这一阶段进行的探讨呈现出多角度、多方位的特点,它既表现出学者们的理性思维,也透露出学者们的急切心情。学者们从考察“史学危机”的原因入手,有人认为,是由于居主导地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体系及其理论在理解和具体运用上发生了偏差,从而导致其理论体系的功能衰竭而引起史学危机;有人认为,是由于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史学传统价值被颠覆,从而导致历史学面临严峻考验;也有人认为,“史学危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危机”,对史学来说,不过是史学向自身的正常回归,对史学家来说,是由于史学家自身的体验对比而产生的一种失落感。上述三危机论表明了史学家在共同关注着同一个问题,即在新的历史时期,史学家如何运用科学的理论方法,开展有效的科学工作来充分发挥史学的社会功能,从而使史学得到健康繁荣地发展。于是,这一问题再度掀起对“历史与现实关系”和“史学的社会功能”等问题的讨论高潮。其中涉及到了如下一些问题。 

(一)史学的社会功能有哪些?总的来说,学者们都赞同史学对于社会的功能是多项内容的。第一,它具有伦理教育的功能。严肃的历史学著作是会在帮助人们明是非、辨善恶、培养高尚道德情操方面,有所助益。第二,它具有经验借鉴的功能。假如因时代前进了而蔑视历史经验,那只能使人们在现实中增添盲目性。第三,它具有文化积累与传播的功能。一切理性思维的结晶、艺术的精华,一切有关自然!社会和意识形态的各种知识,人类累代积聚的文化财富,都可以通过历史这条通道得到综合性传播,从而增添了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智慧。第四,它具有对社会的规律性认识的功能。第四种功能是历史学最高的认识功能,也是历史学最高的社会价值[6]。此外,有的学者侧重强调历史对于人生的作用,指出,“史学的社会作用主要表现在它有益于人生”。史学应把人的问题作为自己的永恒主题,而在有关人的一切问题上,人生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因此,在史学这门“总体人学”中,“人生问题自然就应该居于核心地位”。并进而阐述,“史学对人生的效用——也就是历史对人生的效用,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首先,历史是人们认识自我的钥匙。其次,历史可清除对人生的虚无看法,悲观看法。第三,历史可以培养正确的人生观。第四,历史是生活的老师,它把历史上的英雄!伟人提供给人们,使人们有了学习的‘模范’。”[7] 

有的学者针对史学寻找和揭示社会结构、原因、规律等等的价值取向,明确指出,“史学研究从最根本讲是关系人的自我理解和意义的问题”。并强调“我们不是要到历史中去解释和重现历史,我们真正关心的是要到历史中去解释和发现自己”[8]。有的学者侧重强调史学的社会文化价值,有的学者还从史学作为人文学科的特点出发,指出“人文学科不负有直接回答和解决现实社会具体问题的责任。不能用功利性、实用性的标准来衡量人文科学的作用”,“人文科学是以构建和更新人类文化价值体系,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开发人的精神资源,开拓更博大的人道主义和人格精神等方式来推动历史、作用于社会的……史学具有对人类文明进行历史——现实价值判断与认识的功能,更多地关注人类的文化、精神、观念、心理、意识,史学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对现实社会发挥它的重大作用。”[9]有的学者从史学的文化形态角度出发,探讨史学的社会价值,认为“史学功能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性功能,这种文化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就历史研究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而言,史学功能是一种精神性功能。其二,就历史与现实的关系而言,史学功能是一种中介性功能。其三,就史学与其他文化的关系而言,史学功能是一种“传播性功能”[10]。有的学者认为,历史学使人们生活在一个更为广阔更为漫长的“历史学时空”里,从而得以同过去以往时代,同所有地域的人进行交流对话,汲取全人类的智慧与经验,把自己短暂局促的个体生命溶入到世界历史的无限进程中去,获得对自我的超越和升华[11]。总的来说,这些关于史学社会功能的探讨,都是在传统功能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细化和发挥。这种细化和发挥使学者们在深入理解史学本质的前提下,深入认识史学应该如何作用于现实社会。因此,史学的社会文化价值普遍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即重视史学能够成为国民的精神财富。从“史学危机”的产生到此刻,人们关于史学功能的思考逐渐走向科学化和理性化,这种变化预示着历史学正在从手段和工具的此岸向目的和自身的彼岸摆渡,它说明了历史学作为社会政治的工具和手段是暂时的,而作为学术文化事业却对任何民族都是永恒的。

(二)如何发挥史学的社会功能。有的学者从读者群的角度出发,对此问题作了逆向思考,认为史学要有功于四化建设,就必须打破自我服务的循环而面向社会,要大大扩大史学著作的读者群[12]。有些学者明确指出,史学应大众化,史学工作者在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必须做大量的普及工作,使研究成果以生动形象的形式进入寻常百姓家[13]。也有的学者从史学自身的基本性质来把握史学价值实现的途径,认为史学属于意识形态,它的作用表现形式不具“直观性”,而是以一种间接的、潜移默化的形式静悄悄的为社会服务,为人们所利用[14]。有的学者认为在新的历史时期,为了适应现实生活的需要,应把史学划分为基础史学与应用史学,后者是为了直接满足现实社会需要而开展的研究。以此来充分发挥史学的社会功能。对此观点众说纷纭,赞同者有[15],反对者亦不乏其人[16]。

(三)史学工作者在发挥史学社会功能中的作用。史学家是史学与现实之间的中介,如何使史学充分发挥自身的社会功能,史学家担负着重大的社会责任。从这个角度出发,史学家们也展开了思考。观点之一,认为史学家的主体意识的建立与强化是成功的关键,并指出其主体意识应包括社会意识、时代意识和学术意识[17]。例如,在社会意识方面,有的学者认为史学家应坚持学术研究的同时注重普及工作,应促使整个社会对史学功能的认同[18]。在时代意识上,应批判继承传统史学的社会价值,发挥其在新时期的现代价值[19];应该在新的历史时期发掘史学的潜在社会功能[20]。在学术意识上,学者们认为应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21],应该建立新的史学范型,这种史学范型强调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多个方面作综合、整体的历史考察,重视理论概括和历史解释能力的提高,提倡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和多元化的思维模式,同时新的史学范型更为注重认识主体在历史认识中的能动作用,认为认识主体与客体之间是不可剥离的,应力求结合历史研究的实践从历史认识论、史学方法论的层次上探索历史学科内部的一系列基本理论问题,同时应以正确的历史观念来指导史学社会功能的发挥[22]。

纵观20世纪最后10年来对史学功能的探讨,成绩是喜人的。虽然其中也有要求历史学“要为市场经济服务”、“史学应当走向市场”、“要适应市场需要”等等急功近利的主张,但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只是昙花一现。今天,“史学危机”已不再是学者们的口头禅,因为在对危机的探讨中,人们逐渐意识到,危机是学科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必然现象,只有借危机的契机,积极思索,才能化危机为转机,为史学的发展开辟更广阔的天地。

 

 
参考文献:

[1] 翦伯赞:《关于历史人物评论中的若干问题》,《新建设》1952年第9期。

[2]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

[3] 翦伯赞:《目前史学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江海学刊》1962年第5期。

[4] 黎澍:《革命、批判和科学性——耿云志著<胡适研究论稿序言>》,《人民日报》1985年5月3日。 

[5] 白寿彝:《白寿彝史学论集》,北京师范大学,1994年。

[6] 周朝民等:《中国史学四十年》,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

[7] 佳木、贺永泉:《历史与人生)))史学的社会作用新论》,《兰州学刊》1988年第6期。

[8] 杨子娟:《在历史中寻找什么》,《贵州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

[9] 刘鸿武:《人文科学与史学功用》,《世界历史》1991年第1期。

[10] 陈国灿:《论史学功能的文化形态》,《中州学刊》2001年第1期。

[11] 刘鸿武:《历史学——对人之本质的理性反思与精神体验》,《光明日报》2000年5月12日。

[12] 茅海建:《史学危机与史学功能》,《光明日报》1986年3月5日。

[13] 方亚光:《史学价值论》,《江海学刊》1992年第2期。

[14] 杨桂宏:《谈史学的社会功能——访太平天国史专 家王庆成 教授》,《学术研究》2000年第8期。

[15] 蒋大椿:《基础历史学与应用历史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85年第1期。

[16] 赵轶峰:《应用史学的提法有待商榷》,《安徽史学》1985年第1期。

[17] 何晓明:《史家的主体意识与史学的社会功能》,《江汉论坛》1990年第11期。

[18] 陆勤毅:《史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安徽史学》1996年。

[19] 胡逢祥:《史学的经世作用和科学性——兼论对传统史学经世观的批判继承》,《探索与争鸣》1992年第2期。

[20] 刘志琴:《史学功能的变迁》,《光明日报》1985年9月18日。

[21] 陆勤毅:《史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安徽史学》1996年。

[22] 邓京力:《向历史学特性的回归——历史认识论研究与当代中国史学的理论建设》,《史学月刊》200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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