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近代史上,当一些落后地区受到外来文化的强大影响或宰制时,往往引发民族意识的觉醒并由此导致民族文化思潮的激荡,这是为数颇多近代化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的常见现象。在中国,中体西用论的产生,乃是洋务派开明人士及早期维新派人士在自强的目的下,欲援引西学又不欲有背传统夷夏观的两难抉择中,既要对顽固派的抨击做出解释,又要使自己对传统文化的信念保持平衡,所做出的一种文化辩解论式。正是在此两难抉择的左右辩解中,迎来中国文化近代化的序幕。梁启超于维新之后对西方民族主义的研究中受到启发,从而为光大宏扬传统文化而以“新史学”为代表,开始传统文化的近代化探索。与之相前后有国粹派兴起,倡言“保存国粹”、“复兴古学”的宗旨,也主要借助史学宏扬民族主义,以推动中国传统文化向近代化转换。重新回顾在世界民族文化思潮的大背景下,中国近代自中体西用论以后为推动民族文化近代化的种种现象,于今日或可收温故知新之益。同时若能与欧洲19世纪的文化民族主义作一比较,分析其异同,可使人们更加清楚近代中国民族文化思潮所表现出的历史特殊性。
一、近代世界的民族文化思潮
在近代世界史上,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近代民族主义蓬勃兴起。而民族主义的兴起,又对世界历史产生极大影响。诚如有的著作所言,从1830年到1914年世界历史的特征是民族主义蓬勃发展,它成为影响西方世界历史的最强大力量之一;如果审视民族主义的兴起,除种族等方面的原因外,文化上的共同联系是特别重要的;其目的是建立民族国家以摆脱外来压迫和追求富强[1](p136-137)。有的学者则专从文化的角度探讨民族主义兴起的原因,其一是“文化危机论”。即一个社会从一种文化转向另一种文化时,必然会导致文化冲突;这种文化冲突在受到外来文化入侵时更为加剧,由此造成文化危机,在此文化危机中产生民族主义。其二是“文化移入理论”。即某些特定国家都要经历一个间断性的文化转移时期,这种文化转移的推动力不是来自内部而是外部,即依靠着“文化移入”,在此“文化移入”的过程中产生民族主义[2](p15)。总之,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应该视为某一地区特定社会群体在受到外来侵略时,在文化上做出的回应;这种回应更多表现为对自己旧有文化的收集、整理与振兴宏扬,以形成一种民族认同的文化理念,或者说为造就共同的民族心理素质所必需的文化建设准备。这往往表现为一种民族文化思潮的流行,与此有关的是所谓文化民族主义,它在德国的表现最为典型。在进入到19世纪的相当一段时间,德意志仍然是一个封建的农业国家,政治上仍未统一,资产阶级力量弱小。处在封建高压下的资产阶级,只能逃遁于民族的过去,把对民族的希望表达于文化领域,试图在已经逝去的民族的伟大与光荣中找到鼓舞和自信。此外,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伦战争极大刺激了德意志的民族自觉,为争取民族的复兴和统一,促使一些知识精英把目光投向历史,希望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中,汲取现实的启示和力量。德国学者赫得(j·g·von herder)是文化民族主义的直接启迪者,他最早提出了“国民精神”的概念。由于“国民精神”的保有者是广大民众与乡民文化,诸如风习、民德、文学、音乐、语言等等所有方面,于是赫得及其他德国学者开始收集整理民间传说与民谣。他们从整理的成果中见到了古代德国光辉史诗的持续,见到了作为“德国独有的”纯真而自发的传统的存在。在保存民族传承的精神之下,德国的历史研究也在这时开始出现,如现代职业史家的出现就在此时。日后“德国学派”的史学虽号称是“科学的”,但其意识性是文化民族主义的。德国知识分子们积极从事自己历史文化传统的整理和研究,其根本目的是抵御外来文化的宰制和影响,并表现出构建民族精神的强烈文化追求。这种民族精神义理是为了揭示自己的人民在历史上对人类有一定贡献,和其他民族有同样价值,因而这种整理和发扬自己历史文化传统的努力,归根结底是为了提高本民族的现实地位。德国之外,文化民族主义在欧洲其他部分同样很普遍,特别是在经济上、政治上比较落后的地区。在爱尔兰、波兰、挪威、意大利,对振兴与研究民俗传统产生了同样的兴趣,出现了同样的民族历史和文学传承的探索和同样的语言学研究[3](p23-26,35-36)。上述例证说明,在近代民族主义兴起之后,一些落后地区在受到外来文化的强大影响时,往往要高涨起本民族的民族文化思潮,其表现主要是对自己固有的历史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为的是从文化上凝聚自己的民族和从文化上提升本民族的地位。在这种对各自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继承发扬中,尤以史学上的成就与影响更具有代表性。19世纪德意志民族文化思潮的高涨,促使德意志民族主义史学的发达。史学家们利用史学宣传德意志民族精神和发扬德意志民族文化传统,极大地推进了德意志的民族统一运动,同时也推动“欧洲各国的历史研究逐渐走上了民族主义的道路”[4](p33)。总之,以德意志为代表的高涨的民族文化思潮,构成近代欧洲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
欧洲民族主义的恶性膨胀,演为帝国主义的海外扩张。对此,西方学者自己讲得极为清楚:“民族主义的必然产物,即幅员广大的和飞扬跋扈的帝国主义。”[1](p36)这是对近代欧洲资本主义列强发展由来的最好说明。其实在20世纪初,中国的有识之士就已指出:“综观各国大势,莫不由民族主义变为民族帝国主义,略地遍宇内,山陬海澨各有主人,乃东亚大陆尚有一瓯脱地在,于是万马齐蹄,千艘鼓轮,争向我大陆进发”[5],即指出帝国主义乃由民族主义膨胀而来,而且随之便向外,尤其是向亚洲和中国侵略扩张。伴随着帝国主义政治、军事上的扩张,是其文化上的扩张。帝国主义烈强的扩张,促使欧洲之外落后地区民族自觉与民族文化思潮的兴起,近代亚洲的日本和中国就是如此。19世纪中叶,由于西方列强的入侵,日本也面临沦为殖民地的危机。西方列强的刺激,引发日本在1868年开始为追求富强而学习西方的明治维新运动。在明治维新的前20年,日本已出现全盘欧化的狂热思潮。做为对这种思潮的回应,1888年日本的一些有识之士倡导“国粹保存”运动,以抵制全盘欧化的消极影响。“国粹保存”运动的提倡者们多是些仰慕西方文化的人士,因而他们并不一般地排斥西方文化。但他们是民族主义者,因而其“国粹保存”思想乃是主张在保存日本文化特有的民族精神的前提下,输入和吸纳西方文化。所以日本的“国粹保存”运动,乃是日本受到西方文化入侵的刺激,在近代化过程中出现的民族自觉和民族文化思潮的激荡。经历这个过程之后,日本才走上“西方文化日本化”的道路,并取得现代化的巨大成功。因而可以说,以“国粹保存”形式表现出发来的民族文化思潮,乃是日本文化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日本的这段历史,对当日中国也曾起到很大的启发借鉴意义。
按一般看法,西方19世纪的民族文化思潮,乃是对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世界主义的回应。而日本近代的民族文化思潮,乃是在西方列强入侵的刺激下所做出的反映。中国的情况与日本相似,只是近代中国的民族文化思潮在表现形式上更为复杂。不过大体上讲,应以中体西用论的提出为端绪,以后陆续出现一批在民族主义思想主导下的学者,以继承发扬传统的学术文化为主体,同时注意吸纳西方文化,用来构建新型的、独立的近代民族主义文化,从而在文化领域表达出中华民族近代化的发展意识。
二、中体西用论与近代中国最初的民族文化反思
中国自古以来极重华夷之别,而华夷之别的根本在文化上,因而有“华夷之别,在于文野”之说,由此形成中国历史上始终以华夏文化为正统,并认为它是唯一最高文明范式的文化观。至于外裔四夷,在文化上皆无足取,至多不过对之存有一种“礼失而求诸野”的拾遗补缺心态。在此观念作用下,形成一种正统、自足的文化精神,认为中国在文化上兼备无遗,不假外求。此精神发展至极,于是表现为对外来文化贬抑拒斥的虚骄自大心理。明末以来随着耶稣会士来华,出现西学东渐的局面。虽然如徐光启辈开明士大夫对西学表示出极大兴趣,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视之为外夷异说而痛斥深拒之。如当时有人指斥欲开局翻译西学者“则亦不思古帝王大经大法所在,而不知彼之妖妄怪诞,所当深恶痛绝者,正在此也。”有人则跟随唱和道:“臣惟天地开辟以来,而中国之教自伏羲以迄周孔,传心有要,阐道有宗,天人之理,发泄尽矣,无容以异说参矣。”[6](p155-156,160)在此贬斥西学的论调中,明显表现出华夏文化正统、自足的偏狭之见。至清初历案,杨光先坚拒采用西洋历法,并声言:“南怀仁欲毁尧舜相传之仪器,以改西洋之仪器。使尧舜之仪器可毁,则尧舜以来之诗书礼乐文章制度皆可毁矣。”[7](p714)所言宗旨可归纳为器以存道,器亡则道亡之意,其实质仍不过以严夷夏之防、反对用夷变夏之类口实,做出卫护中华圣道的姿态。对于明末以来传入的西学,由清代乾隆时编著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做出了代表官方的总评价。如其中在试图比较中西学术的优劣时说道:“其致力亦以格物穷理为本,以明体达用为功,与儒学次序略似。特所格之物皆器数之末,而所穷之理又支离神怪而不可诘,是所以为异学耳。”[8](p1080)即通过与儒家在治学宗旨上的比较,指出中西学术似有相近之处,但若从道器物理的角度进一步观察时,就会发现西学在格物穷理方面不得要领,乃斥之为异学。又如在对西方的科学技术体系加以评价时有谓:“案欧罗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实逾千古。其议论夸诈迂怪,亦为异端之尤。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8](p1081)所论虽对西方的科学技术表示了推崇之意,但由于对其思想学说不予认同,还是斥之为异端,因而对清政府仅取其技能而禁绝其学术的政策,深表理解赞同。可以说,直至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由于没有受到外来文化的实质性冲击,固然表现出对自己文化的十足自信,但值得提出的却是那种严重的正统、自足的虚骄自大心理,乃至于对明末以来传入的西学,仍然本着严华夷之辩的古老信条,采取一种贬抑拒斥的态度。这就是19世纪后期中体西用说问世之前的社会文化背景。
鸦片战争中,中国受到西方列强坚船利炮的沉重打击而大败的事实,迫使中国的有识之士不得不对西学刮目相看。一方面,长久以来建立于华夷之别心理基础上正统自足、虚骄自大的文化观念,并未从根本上被破坏,仍会在继起的中西文化碰撞中顽固强烈地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在古老中国受到近代西方文化强大冲击的情况下,如何处理新形势下的中学与西学的关系,或者说,当中国面临外来文化威胁而有生死存亡之虞的严重形势下,如何重新调整和定位自己的传统文化,已经作为不容回避的重大问题摆在全体国民之前。作为对它的回应,导致近代中国的民族文化思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持续不断波澜。
伴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出现一种引进西方科技文明的主张。这种主张要求把所谓中学置于主体地位,而所谓西学则置于辅助应用地位,因而一般称之为中体西用说。除此体用的概念表述中学、西学的关系外,还有“本末”、“本辅”、“道器”、“道艺”等诸种论拟表述形式。无论如何,这种主张的根本之处是在以中学为主体的前提下,引进西学并发挥其助益中国走上富强之路的效用。一般认为,中体西用说影响从洋务运动延续至维新变法时期。若从深层次剖示,中体西用说的提出,实乃中国文化在受到外来文化冲击时,出于一种民族自觉而做出的本能性回应。但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产生的直接原因,中体西用说实是洋务派开明人士及早期维新派人士,为引入西方文化而受到顽固派抵制时做出的文化辩解论式。统观现代化发展的全过程,这在各个国家或民族是经常出现的现象,因而有学者指出:“当一个文化单元或民族对峙于现代化时,其知识分子经常感到一种为其向现代化国家做文化引借辩解的必要。”[3](p90)但这种“文化引借”必然受到反现代化者的抵制。中国在当时的情况正是如此。顽固派作为封建统治利益的最高坐享者,本能地感到一旦采用西学,必将导致数千年传统的纲纪伦常及礼义法度终将动摇,使整个统治阶级安身立命、操纵威福的制度根基行将瓦解。如有人提出要维护“礼义廉耻大本大原”,就不能兴洋学,否则将招致“人心因之解体”的大祸[9](p121)。有人则倡言:“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也,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10](p29)这是在借口孔孟尧舜之道远较西方科学为重要,径直反对引入西学。由于顽固派自身的利益已与封建体制合为一体,因而以卫道的面孔反对引入西学是必然的。但由于华夷之别的文化观念,以及博大渊深的传统文化在社会心理上留下的巨大影响,顽固派的卫道言论颇能代表一部分社会舆论的文化取向,并受到一些人士不同程度的应和。如有的研究著作引用著名学者俞樾的一番议论,颇可表现深受孔孟之道陶冶的士大夫知识界,在巨大的西学冲击潮面前,感到中学行将沦落时的深深忧虑与眷恋,并对危及“孔子之道”的“外国之学”表示不满:“今夫士大夫读孔子之书,而孜孜所讲求者则在外国文学……岂中国礼乐诗书不足为学乎?海外之书,译行于中国者日以益增,推论微妙,创造新奇,诚若可愕可喜,而视孔子之书反觉平淡而无奇。闻彼中人或讥孔子守旧而不能出新法。如此议论,汉唐以来未之前闻。风会流迁,不知其所既极,故曰孔子之道将废也。”[11]似这般经过切身体会而感到的忧虑,自然不无道理。但深受儒家浸润的士大夫知识阶层对中国文化的眷恋与忧虑,同专谋一己私利的封建顽固派的卫道者心态,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俞樾的感慨,实是士大夫阶层从消极方面表现出的对危难中的民族文化的自卫心理。此外,在洋务派乃至维新派持中体西用说的人士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试图采用西学以维护中学的主体地位,从而反映出用积极手段保护和振兴中国文化的变通进取心态。
为使中体西用说既无背于传统夷夏观,又可抵制主要来自顽固派的攻击,就必须对其何以采用西学的主张进行辩解,这是由当时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中体西用论者一方面论述了采用西学合于用夏变夷的圣道古训,另一方面则论述了采用西学有助于中外合一的大一统文化理念在新形势下的实现。所以,中体西用论者对自己采用西学主张的论述,利用的是既尊重传统的形式,而在内容上又有所变通改造的夷夏观作为论式。如薛福成在《筹洋刍议·变法》中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而其道亦必渐被乎八荒,是乃所谓用夏变夷者也。”[12](p160)此谓采用西学卫中华圣道,合于用夏变夷的古训,虽圣人复起也不会反对。王韬在为《盛世危言》所写的跋中也说:“诚使孔子生于今日,其于西国舟车、枪炮、机器之制,亦必有所取焉。”[13](p167)这也是从采用西人器技不背中国圣道的角度立论。郑观应则完全是从中国的大一统文化理念,去论述采用西学在中国将会产生的巨大文化效应。他曾以由博反约为喻,论述西学必将折入中学的文化融通格局。他说:“昔我夫子不曰由博返约乎?夫博者何?西人之所鹜格致诸门,如一切汽学、光学、化学、数学、重学、天学、地学、电学,而皆不能无依据,器者是也。约者何?一语已足以包性命之原,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今西人由外而归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由是本末具,虚实备,理与数合,物与理融。屈计数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寝衰,而折人于孔孟之正趋;象数之学必精,而潜通乎性命之枢纽,直可操券而卜之矣。”[14](p57)郑观应不是把中学、西学视为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而是视二者为同一体用模式中的道与器、本与末的关系,西方进入中国是文化上的复归;因而他认为今日西学入中国乃是由器返道,由末归本,亦即所谓由博返约,由此展示出同轨、同文、同伦的文化一统格局的发展趋势。他已预见到,中外文化间的交流融合必将进一步深化的未来。这里要注意者,其所言实乃中学之本融入西学之末的文化一统论。由此文化上的一统,他又论述了以中国圣道王法为政教之本,博采西方的技艺富强之术,实现四海归一的政治大一统。他又说:“《新序》曰:‘强必以霸服,霸必以王服。’今西人所用,皆霸术之绪余耳。恭维我皇上天亶聪明,宅中驭外,守尧舜文武之法,绍危微精一之传,宪章王道,抚辑列邦,总揽政教之权衡,博采泰西之技艺。诚使设大、小学馆以育英才,开上下议院以集众益,精理商务,藉植富强之本;简练水陆,用伐强敌之谋。建黄极于黄农虞夏,责臣工以稷契皋夔。由强企霸,由霸图王,四海归仁,万物得所,于以拓车书大一统之宏观而无难矣。”[14](p57-58)郑观应这里把西方的政治文化体系纳入到中国“霸术之绪余”的概念范畴中,即谓其与王道相比还差一畴;但中国若能采取西方技艺、教育、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各项具体措施,必能实现中国历来四海归仁的大一统王业理想。这已不仅仅是采西学为中体之用,实际已纳西学于中学的同一体用模式中,使之为中体尽中用之效。此显然与其《盛世危言·考试》中所言“以西学化为中学”[14](p89)相应。总之,郑观应并未视中学西学为两种扦格不入的异质文化,他从体用关系上论证了中学对西学具有吸纳同化并进而予以利用的本能。郑观应的这些思想,是当时中国知识精英对自己民族文化具有相当信心的一种集中反映。此外,中体西用说虽有提高中学、贬抑西学的倾向,但由于它避免了从完全相斥的角度评估中西文化,所以它实际上为后来各种各样融合中西文化的论式启其端绪。在这点上,其积极意义是不容低估的。就是说,中体西用论至少为日后中西文化之间通过交流融合而达到提高创新的发展方向,在理论上有开启提示的意义。
三、新史学与国粹派的近代化民族文化建设
中体西用论是在清朝皇权仍作为现实政体而存在的社会条件下提出的,因此它必须以现存政治秩序及道义信念为合理存在作为立论基础,才能争取到引用西方文明以为中体之用的合法发言权。而且由其所论内容也决定,它仅是一种主要着眼于从科学技术上采取措施的社会改良思潮,这使其政治上的功利目的极为明显。如果再就其立论的根本宗旨来讲,它无意也不可能深入触及清政府的腐败弊端,因而其在政治上改革现实的价值也不大,这是其局限所在。但若从文化的角度检讨其意义,则中体西用说的提出,乃是中华民族在受到外来文化挑战时,首先通过社会上层的有识之士,特别是当时士大夫阶层中的精英分子之口,曲折表现出的一种民族自觉与文化反思。它主张的,是如何在不触动本民族原有传统的情况下,引入西方文明作为本土文化的补益因素。但中体西用说既借统治者及附属它的知识精英之口讲出,所谓中体就只能限于维护清廷统治的王道治法及纲常名教一套以官方儒学为核心的政治伦理体系,不能包括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部,尤其是中国几千年立国立民的民族思想精粹,在当时条件下是无从指示发扬的。因此借中体西用说反映出的民族文化反省意识,在范围上是有限的,在内容及形式上则明显未脱出封建文化的牢范体系。但到维新运动的前后,由于中国对西方文化的认识已由原来限于技艺器数的层面,上升到政治、法律制度的层面,再加之近代民族主义的引入,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化的认识已大为改观,随之对中西文化的反省认识程度亦由此加深。从世界近代以来的历史发展看,大多数非西方文化在与西方先进文化相遇时,一般都强调应保持本土文化在“精神”方面的优异性,然后有选择地引借西方先进的物质科技成果,中国的中体西用说便属于这样的文化思考方式。如有的学者在论及中体西用说时指出:“‘体’乃中国文化之精髓,‘用’者不过西方的科学与技术。后来,到了20世纪,一般的中国公式变成了提倡‘融合’中西文化,其含意为中国文化在某些方面优于西方,于是乎选取‘中西双方之精华’,将可创建一个新而超绝的文化。”[3](p71)就是说,20世纪的文化反省方式已由初起的中体西用论提升为“中西文化融合创新论”,在文化观念上无疑已有较大改观和进步,并成为此后建设民族新文化时一种颇具代表性的文化思考论式。
鸦片战争以后,由于西方列强入侵,中华民族的危亡日益加剧,甲午战败更加深国人的危亡感,因而严复发出“亡国灭种”的警告。此后列强瓜分之势日亟,有维新派变法救亡之举。康有为在北京组织“保国会”,提出“保国、保种、保教”的民族主义宗旨。中华民族面临的危亡形势,必然刺激民族意识的觉醒与民族主义的高涨。但通过引进西方近代民族主义并自觉从理论上加以探讨者,不得不推梁启超为其中的翘楚者。维新失败之后,梁启超东渡日本,开始接触到近代的民族主义,并加以研究和介绍。梁氏认为,西方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乃近代化的标志,因此他矢志要在中国建立一个西方式独立富强的民族国家。但他又意识到,作为一个民族得以立国的民族主义精神本原,存在于这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因而他说:“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的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子,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15](p6)在介绍西方学者关于民族与国家关系学说时有谓:凡一民族立国时,“当以保存族粹为第一义,凡祖宗传来一切制度苟非有妨害国家之发育者,不得妄事破坏……必须尽吸纳本族中固有之精神势力而统一之于国家。”[16](p72-73)前文在论及近代西方民族主义的兴起时,指出在一些落后地区当遇有外来文化的强大影响时,往往高涨起蓬勃的民族文化思潮,并努力于继承和宏扬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以为吸纳外来文化和建设本民族文化的根基。由以上梁氏所言,似其有鉴于此,因而意识到振兴与宏扬中国传统文化乃当务之急,于是他选中史学作为启蒙国民精神与宣传民族主义的文化工具。1901年他发表《中国史叙论》,1902年发表《新史学》,揭出史学革命的号召,用以提倡民族主义,激发国民的爱国心。如他认为史学是“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又说:“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17](p7)梁氏倡言史学革命的目的十分清楚,即以振兴中国史学文化传统的方式,宣传民族主义,激励国民,追迹西方,以跻中国于文明富强之境。但若分析梁氏关于西方民族主义与近代化关系的认识,是经历一个过程的。即最初梁氏研究民族主义,是为了在中国建立西方式文明富强的民族国家。深入研究后使他发现,为达此目的必须先从文化上入手,于是他转而锐意于以复兴中国文化的方式建设近代化的新文化。比较起来国粹派在这方面要自觉明确多了,即他们一开始就在“保存国粹”、“复兴古学”的宗旨下,推动中国固有文化向近代化转换。若对二者细加考按,国粹派与梁氏之间似应有相互的启发影响关系。
国粹派兴起于20世纪初年。此时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日甚,清廷专制统治的腐败使其民族压迫的本质更加显露无遗,因此国粹派的活动已与革命派反帝反清的民族民主运动结合起来。这样,国粹派的民族主义思想远非昔日中体西用论所可比拟,亦超越于梁启超之上。因为梁氏虽服膺民族主义,政治上则曾倒退于开明专制论。如果把国粹派置于中西文化冲突交流的历史背景下予以评价,则其最大的文化功绩,乃是其以传统学术为根基致力于建设近代化的民族主义文化,并且演为以一群传统学养深厚的知识精英为代表的民族文化思潮。
由国粹一名,已揭示出它在外来文化的强大影响下保存和发扬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宗旨,即其要在近代化的世界潮流中,发扬传统学术以保存民族文化的特质。国粹派把自己的宗旨概括为“保种、爱国、存学之志”[18],在这点上他们与维新派“保国、保种、保教”的宗旨有相近之处,但二者比较起来,国粹派对自己肩负的民族文化使命则更加自觉。比如他们视语言文字为国命族运所系,因而认为:“一国有一国之语言文字,其语文亡者则其国亡,其语言文字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19]这种认识必然有助于坚定他们保存发扬民族语言文字的职志。有学者则进一步用民族斗争的历史经验,证明包括语言、风俗、历史在内的民族文化传统确为国命族运所系:“今夫血气心知之类,惟人能群。群之大者,在建国家、辨种族。其条例所系,曰言语、风俗、历史。三者丧一,其萌不植。露西亚灭波兰而易其言语,突厥灭东罗马而变其风俗,满州灭支那而毁其历史。”[20](p468)这些议论和认识,显然有助于人们理解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即民族危亡之际“保存国粹”之巨大文化意义所在。他们所说“国粹”,主要集中于渊深的中国史学文化传统。国粹派接受了章学诚及龚自珍等的“六经皆史”说,又进一步推广为史学足以囊括中国的所有学问。如刘师培有谓:“史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为一代学术之总归。”[21]这样,所谓“国粹”亦即集于史学一身,故章太炎也说:“中国今后应永远保存之国粹,即是史书,以民族主义所托在是。”[22]章氏倡言民族主义,鼓吹反满革命,主要借助于史学,因而他又说:“仆以为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恐其渐就萎黄也。”[23]即他主张以具体的历史知识鼓舞人们的民族爱国心,因为只有如此才会收到切近深入之效。此为章氏的卓识。由于章氏具有极为激烈的反满革命情绪,因而他为了提供“历史民族主义”,尤重汉族历史的保存发扬。如他论及提倡国粹的意义时说:“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就是广义说的,其中可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24]借此亦可概见国粹派所谓国粹实集中于民族的历史传统,即中国固有的语言历史文化所构成的国民精神传承体系。
近代民族主义的一个核心主题是彰显一种特殊的民族精神,而最能实现此点的乃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即章氏所言包括语文、制度及人物的广义的历史。通过对历史的回溯,可以唤起当前民族的自觉,从而有助于增强民族凝聚力。职此之故,在近代西方的文化民族主义热潮中,民族主义史学曾旺盛发达一时。中国自古以来有深厚不绝的史学传统,因而在保存自己的历史文化方面,是任何一个民族难以企及的。国粹派学人皆是些经史学养素有根抵者,也深知中国知识分子历来对传统学术文化的服膺推崇之心,因此他们选中史学宣传民族主义,可称是明智之举。后来国粹派在知识分子中取得较为广泛的响应认同,并以学术舆论的形式助益反清革命成功,亦可为一证明。国粹派人士指出:“国粹者,一国精神之所寄也。其为学,本之历史,因乎政俗,齐乎人心之所同,而实为立国之根本源泉也。”[25]这里把国粹与历史、文化及民族精神间的关系,阐发得十分清楚。他们继梁启超之后也提出史学革命的倡议:“悲夫!中国史界革命之风潮不起,则中国永无史矣,无史则无国矣。”[26](p168)同梁氏一样,他们也系国命之望于史学革命。但在新史学的创发中,梁氏虽有倡始之功,而20世纪初年其史学贡献仅限于理论上,具体研究成果尚不多[27](p216)。国粹派则不然,无论在史学理论还是在具体历史研究方面,颇多建树,而且史学在20世纪的学术研究中几乎一直处于显学地位,这同国粹派的力行提倡不无关系。可以说,在西方民族主义传入之后,既体悟其精神又能用近代方法复兴中国历史文化研究并取得丰硕成果者,当首推国粹派。此后学衡派标举“倡明国粹,融化新知”的宗旨,自诩为国粹派继承人。虽或谥之为文化保守主义,但正是他们支撑着当时扎实深入、卓有成效的民族文化研究,也代表着中国知识界普遍存在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真挚的情意与崇高评价。可以认为,国粹派的贡献固然在于他们为建设近代化的民族文化做出功绩,但其中更主要的是他们既体认中国传统文化,又切实深入地整理研究它,挖掘其真髓,宏场其精义,以使之能在国人之中详实地传播。这在20世纪初以来,受救亡和革命热潮冲击不免带有浮躁疏略之风的学界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学衡派巨子汤用彤曾以“浅隘”概括当时的学风,深中时弊[28]。国粹派不唯致力于传统学术的研精覃思,又提出以西学证明中学的开明主张,在《国粹学报发刊词》中有谓:“本报于泰西学术其有新理精识足以证明中学者,皆从阐发。”继起的学衡派也提出既“保存国粹又昌明欧化”,因而主张忠实全面地介绍东西学术文化精神。综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文化冲击下蓬勃起来的民族主义文化思潮中,真正担负起从学术研究角度振兴宏扬中国民族文化者,应推国粹派及学衡派一批学人。正是他们切实精到的研究使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创新落到实处。因而应该说,只有他们才是20世纪率先以其深厚学力创新中国民族文化当之无愧的代表。如果把他们的成就与19世纪德国的文化民族主义者相比,毫无逊色之处。对20世纪初叶学术文化史上的这段辉煌,我们应给予充分注意。
四、余论:中西文化民族主义的比较
中华民族自秦汉时代起,就已形成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文化认同意识,并因此构建起共同的文化心理基础。所以,无论在语言文字、思想意识等方面,久已形成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传统,而政治上的大一统结构及其理念,更在有形无形之中对中华民族起着持久的型范聚合作用。所有这些,与欧洲民族如德意志及意大利等要在近代文化民族主义兴起之时,才集中总结构建本民族的语言文字等历史文化传统,大不一样。这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渊源久远,积累深厚,不假外求,更无需临时凑集。如章太炎曾以日本为喻而论述道:“部娄无松柏,故日本因成于人,而中国制法自己。儒墨名法道尚已,虽汉宋诸明哲专精励意,虑非岛人所能有也。自弃其重而倚于人,君子耻之,焉始反本以言国粹。”[29](p207)即日本因文化积累浅薄只有“因成于人”,中国则只需发扬自身积淀深厚的文化传统已足以自强。但国粹派“反本以言国粹”,又非专意于诵经复古、卫道恋旧,而是“标民族之宏义,发神州之鸿秘”[30],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运用近代民族主义创新宏扬中国固有文化。如果说中体西用论的提出,乃是中国文化在受到外来文化刺激时,所做出的本能性反应,其实质是在不触动旧的政治伦理文化本体的情况下,引用西方的科技文明补益自己,那么,这种对旧文化体系的局部修补,已无法适应新形势下的世界民族民主运动大潮。更主要的是因为近代西方的民族主义尚未广为传入,因而不能不使中体西用式的文化反思受到局限。当民族主义浸润于中国思想界之后,人们的文化观念大为改观,中体西用论益加显出其不足与浅薄,文化革新的历史任务也开始被人们所意识到。20世纪初年国粹派的兴起,虽然寄意于“保存国粹”,但却旨在融通新知,即他们一方面把宏扬传统文化的学术研究与当时中国的民族民主运动结合起来,为反清革命提供舆论鼓舞,另一方面则在努力吸纳西方文化以复兴固有文化,实现民族文化的近代化转换。所以,20世纪初中国的文化民族主义虽与19世纪欧洲如德国的文化民族主义貌似相同,实则有异。当时德国尚未完全实现民族统一,它是在法国文化入侵的刺激下,企望通过搜集、整理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实现德国民族的精神认同及复兴与统一。近代中国则不然,虽然雅片战争后西方烈强的侵略步步深入,但政治上的大一统及其理念并未从根本上受到破坏,文化上则由于传统深厚而无需临时搜集拼凑,炎黄子孙的共同信念则从族缘血统上长久地整合团结着中国人,所以象19世纪德国那样主要借助文化之力实现精神认同和民族统一的情况,在中国基本不存在。中国当时所面临的则是,如何运用近代民族主义精神,通过批判继承功夫,完成中国民族文化的近代化转换。所以虽同是文化民族主义,但由于国情不同,历史条件各异,在19世纪欧洲与20世纪中国,其所包含的宗旨、内涵与性质是不尽相同的。职此之故,如何正确分析比较近代以来世界兴起的民族主义的文化思潮,仍是一个有意义的历史文化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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