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一位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经,在黄昏的伊河上仰望过龙门石窟,顶着浓冽的秋霜拜临过白马寺,而今年的初冬又一次摸到了隋唐遗址。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
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流连在洛阳已经一年有余,小时候那些美好的诗中描绘栩栩如生的洛城在脑海中变成了不可磨灭的现实。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
就冲这首,曾经洛阳那如泣如诉的凄美的形象。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还有一首也是李白描写的洛城,
古风————李白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同样,很好诠释了,洛阳也不乏粗犷的一面。
李白三游洛阳
李白24岁时就走出四川,告别亲人出外远游。坐船东下,出三峡,过荆门,到达江陵,游洞庭湖,登庐山,到金陵后住在杨州。27岁时,他离开扬州,经汝海,到达安陆,结婚后在安陆定居。安陆北望,汝海茫茫,嵩岳耸峙,再望北就是东都洛阳。这样李白就以安陆为归宿,三游洛阳,圆了他畅游帝乡的梦想了。
李白第一次游洛阳,是在开元十九年(731年)。那是他首次赴长安求仕,均无结果。十九年夏,他愤然离开长安,经过洛阳,但未在洛阳停留。秋天,李白从安陆路过嵩山,会见老友元丹丘后,来到洛阳龙门夜宿香山作诗《秋夜宿龙门香山寺》。
是年冬,李白再游龙门,在欣赏北国的雪景时,“举声梁甫吟”。此时,李白在《梁甫吟》诗中追求自己投谒的艰辛“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谷,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乐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从额叩关阍者怒”。再一次表达为皇上起用的强烈愿望:“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第二年,李白自春至秋,都在洛阳游历。他曾在天津桥观赏三月桃李。三月的洛阳,青风荡漾,“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李白在洛阳游历将近二年,此时萌生思归安陆之意。在洛阳又结识元演、崔成甫等朋友,到了秋天李白告别诸友回到了安陆。
李白第二次游洛阳,是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年)。这年的春天,他在太原北游雁门关后。接到朋友元丹丘的来信,旋南返洛阳。“仆在雍门关,君为峨眉客,心悬万里外,形滞两乡隔。长剑复归来,相逢洛阳陌”。(《闻元丹丘于城北山营石门幽客》)在李白一生交往的朋友中,元丹丘是相知相交最深的。元丹丘是一位道士,早年在峨眉修行时,就与李白相识,后隐居嵩阳,李白又到嵩岳与他相会,尽游三十六峰,晚间二人同床而卧,抵足而眠。
李白第三次游洛阳,是在天宝三载(744年)。这年,李白受招入宫已经三年了。初入宫,玄宗对李白异礼有加,命为待诏翰林。李白此时认为青云有路,正可一展宏图了。然而事实却使李白大失所望。玄宗不过是将李白作为五名文学侍从,供其娱乐而己。久之,李白对御用文人的生活渐感厌倦,就浪迹酒肆。杜甫在《酒中八仙歌》中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正是此时李白生活的真实写照。到天宝三载春,李白上书乞请还山,玄宗同意。这年春天,李白自长安回到东都洛阳。此次洛阳之行,李白会见了当时住在洛阳的杜甫,双子星座,珠联璧合,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龙门、金谷、玄元庙、天津桥都曾留下二人的足迹。诗仙,诗圣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王维、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魔中甦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洛城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毛泽东喜欢李白的诗歌,身边常有 几个录有李白诗歌的唐诗选本,主要是《唐诗别裁集》和《唐诗三百首》。工作之余,他常常捧读再三,所以对李白的许多诗作都烂熟于胸。《毛泽东手书选集.古诗词卷》里,就收有毛泽东手书李白的16首诗作,数量最多。
毛泽东也从不讳言自己对李诗的喜好。据何其芳回忆,1942年4月13日,他和严文井、周立波去见毛泽东,谈到文艺工作,有人问毛泽东:主席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你是喜欢李白,还 是杜甫?毛泽东回答说:我喜欢李白。但李白有道士气,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场。毛泽东喜欢李白的诗,不但自己读,而且不时推荐于人。1959年8月6日,他曾把李白的《庐山谣》推荐给儿媳刘松林,1961年9月16日在庐山,毛泽东又将这首诗书赠党中央常委诸同志一读。
毛泽东喜欢李白的诗歌,首先是欣赏李诗的艺术成就。他曾对人评论李白的《蜀道难》,他说:“李白的《蜀道难》写得很好。有人从思想性方面作各种猜测,以便提高评价,其实不必。不要管那些纷纭集讼,这首诗主要是艺术性很高,谁能写得有他那样淋漓尽致呀,他把人带进祖国壮丽险峻的山川之中,把人们带进神奇优美的神话世界,使人仿佛到了‘难于 上青天’的蜀道上面了。”
毛泽东在评说这首诗时之所以说不必“从思想性方面作各种猜测”,是因为对于本诗的主题思想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李白担忧房官、杜甫将为严武所害,有人认为是讽刺唐玄宗避乱入川,有人认为是讽刺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等等。毛泽东可能认为,如果硬要从思想性方面找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社会主题来,反而会损坏本诗的艺术性和欣赏趣味。
毛泽东在(蘅塘退士编)《注释唐诗三百首》中的《蜀道难》这首诗的批注中说:“此篇有些意思。”在同一本书的《将进酒》的标题前,毛泽东画了一个大圈,标题后又画了三个小圈,并在天头上批注:“好诗。”毛泽东还对李白的《梁甫吟》、《古风五十九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等做过批注。至于毛泽东说“李白的诗,文采奇异,气势磅礴,有脱俗之气”,更是从总体上高度评价了李诗的艺术成就。
毛泽东喜欢李白的诗歌,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李白富有瑰丽幻想的诗人气质,特别是他的诗 歌中传达出的蔑视世俗、挑战人生的英雄气概和思想价值。这同毛泽东作为一个富有浪漫气质的诗人和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的思想感情有共通之处。
李白一生胸怀远大理想,且才气纵横,热情奔放,他的许多诗歌内容博大精深,感情一泻千里,理想主义、叛逆精神和无所畏惧的气概构成了浪漫主义的思想基础,而丰富的想象、奇特的夸张、清丽明快的笔调、豪迈流畅的语言写出了大自然的深远意境和自己的壮美情怀,极大地开拓了诗歌的美学境界,创造了我国古典诗歌浪漫主义的光辉顶峰。《蜀道难》、《望庐山瀑布》、《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送孟浩然之广陵》等等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与 此同时,李白又以极大的热情和勇气,投入反对权贵、鞭挞世俗和争取开明政治的斗争,反映了他关心国家命运、同情人民疾苦的情怀,表现出他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人生价值观,这也是他诗歌中的浪漫主义精神的集中体现。《行路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将进酒》、《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等等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李白的许多诗歌都在具有很高艺术性的同时,具有很大的思想价值,体现了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和历史精髓,富有积极和进步意义。因此,他的诗歌常常引起毛泽东的思想和情感共鸣,毛泽东不但从李白的诗歌中得到艺术的享受,而且常常汲取思想的养分和犯难克险的勇气。因此,有人说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毛泽东最喜欢唐朝的李白、李贺、李商隐,而在三李中 又最喜欢李白不是没有道理的。
尽管如此,毛泽东对李白这个历史人物的消极方面持批判态度。这正是他一贯坚持的一分为二看待人与事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的体现。这主要表现在他批评说李白“尽 想当官”和有“道士气”。
应当说,李白是一个多色彩的人物。从艺术上讲,李白诗歌的清晰洒脱融合了道家的飘逸和楚骚的瑰丽;从思想上讲,李白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或儒或道,或兼而有之,但总体上是以儒家的入世济世为主。他虽然曾想作侠客,曾想作刺客,曾想作武将,曾想作高士,曾想作圣贤,曾想作神仙。但是,对李来说,他最主要的最长期的人生追求是想作宰相,作大官。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的名诗《梁甫吟》集中体现了他的这一思想。
长啸梁甫吟。
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
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
逢时吐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钩。
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
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骋雄辩。
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
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
何况壮士当群雄。
我欲攀龙见明主。
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壶多玉女。
三时大笑开电光。
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
以额叩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
杞国无事忧天倾。
□□磨牙竞人肉。
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
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
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
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
亚夫诒尔为徒劳。
梁甫吟。
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
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
大人□□当安之。
《梁甫吟》是李白被排挤出长安后官场失意之时的悲愤之作,他在诗中引用了汉代郦食其 的故事。郦是一介书生,嗜酒如命,被称为“高阳酒徒”。他曾给刘邦献计而克陈留,被封为广野君。公元前204年,他游说齐王田广归汉,使刘帮不战而得齐国七十余城。但此时韩信乘机奔袭齐国,齐王以为郦食其以缓兵之计欺骗了他,便把郦扔进了油锅。李白很推崇郦食其以三寸不烂之舌建功于风云际会之时的才智和气概,故说“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指挥楚汉如旋蓬”。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一举成名。
毛泽东很喜欢李白的《梁甫吟》,在他的故居藏书中,有一份《梁甫吟》的手抄本,是用一寸大小的毛笔字抄在16开毛边纸上的,共7页。这是毛泽东晚年视力减退时,为阅读此诗,特意让人用大字抄写出来的。从此本右上角的两个圈记看,毛泽东两次读过这个手抄本。在《唐诗别裁集》的这首诗旁,也画有表示读过两遍的大圈;并在“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指挥楚汉如旋蓬”两句旁,用红铅笔画着直线。
但是毛泽东并不赞成李白在这首诗中透露出的在建功立业上那种书生式的纯理想化的思想和认识,所以他在1973年7月4日同王洪文、张春桥谈话中说到秦始皇时随口引出了《梁甫吟》,并用打油诗的方式道出了历史的真实和自己的看法,批评了李白“尽想做官”的思想。“ 你李白呢?尽想做官!结果充军贵州,走到白帝城,普赦令下来了。于是乎,‘朝辞白帝彩云间’。其实,他尽想做官。《梁甫吟》说现在不行,将来有希望。‘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指挥楚汉如旋蓬’。那时神气十足。我加上几句,比较完全:‘不料韩信不听话,十万大军下历城。齐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把他下了油锅了。”
其实,想做官,想做大官,特别是想做宰相,是封建时代许多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毛泽东在这里批评李白尽想做官,可能不是一般地用超历史时代的办法苛求古人,而是批评李白自恃才高而过于书生意气的人生态度。当时毛泽东借此评古人,这其中是不是隐含着对现代人 的一种劝说,或是一种警告?
李白一生向往举贤任能、天下为公的社会,立志“解世纷”、“济苍生”、“安黎元”。他崇敬诸葛亮、鲁仲连、荆轲那样排难解纷、大济苍生的英雄人物,幻想自己能官居相位,“ 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愤世疾俗,猛烈反抗社会习俗和成规加给人们的束缚和羁绊,要求自由和解放,憧憬无拘束的理想世界。这就必然使他四处碰壁,终生郁郁不得志,于是在他的诗歌里,在蔑视权贵、忧国忧民的同时,又不时流露出及时行乐、放浪形骸的消极思想情绪。这表现了李白一方面有强烈的入世济世的抱负,一方面又有理想破灭时消极遁世思想。这可能是毛泽东说李白有道士气的原因。而这些,都可能是李白在洛阳道士好友及有关系,洛阳对李白的影响略见一斑。
从总体上说,毛泽东是最大限度地肯定李白的,他似乎认为李白的富于幻想和浪漫情怀不仅在艺术创作中是有益的,而且在社会生活中也有一定积极意义。1958年1月16日在南宁会议上,毛泽东说:“光搞现实主义一面也不好,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看,李白、李贺、李商隐,搞点幻想。我们党建党以来,几十年没正式研究过这问题。”
南宁会议是建国后一次很重要的会议,当时苏联卫星上天,提出十五年赶超美国,中国则提出十五年赶超英国,加上我国反右派斗争胜利,一些工厂农村生产增长较大,毛泽东激情满怀,壮志凌云,可能认为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已经进入快车道,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所以他希望进一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提出要学“三李”,“搞点幻想”,在紧接其后的党的八大二次会议(1958年5月)上,他超乎寻常地提出钢的产量要比1957年翻一番,要求各行各业都支援“钢铁升帐”。这就背离了他自己积极倡导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和稳步发展、平衡发展的客观经济规律。于是,高指标和浮夸风大行其道,急于求成、盲目求快的“大跃进”变成了大跃退,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这对毛泽东本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悲剧,对全党来说也是一个教训。经济建设中应该少一点浪漫的幻想,多一点实事求是。
洛城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洛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散入春风满洛城”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滴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隋唐的遗址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