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关键词:机械复制 技术 有机体 文化工业
论文摘要:本雅明的“机械复制”理论,以一种技术性视角看待艺术在现代社会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通过指出技术成为现代艺术形式的内在组成部分,从而区分了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现代艺术的出现对传统的艺术理论观念和人们的认识构成了极大的冲击。
进人现代社会以来,艺术的发展出现了明显的断裂,从生产过程、接受方式到艺术概念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然而,究竟应当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认识这些变化,并以此探寻现代艺术的发展方向,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问题。1936年,本雅明发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提出了“机械复制”理论,以一种技术性视观解释艺术在现代社会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肯定了电影、摄影等由机械复制技术产生的艺术。可以说,此书发表为我们提供一种理解现代艺术的认知范式。今天,随着现代科技与艺术日益紧密的结合,重新审视本雅明的“机械复制”理论,更能感受其理论的预言性和前瞻性。
艺术的存在问题一直是本雅明关注的焦点。在“机械复制”理论中,他论述了传统艺术的衰落和现代艺术的兴起。阐述过程中,他又进一步区了传统艺术形式和现代艺术形式。在本雅明的理论框架中,现代艺术形式主要指摄影、电影等现代社会中直接产生于机械复制技术的艺术形式,传统艺术形式则是与之相对的传统社会中的艺术形式,包括绘画、音乐、文学等。传统艺术即前工业社会中的艺术形式;但在进人工业社会以后,传统艺术形式逐渐被纳人机械复制体系,与现代艺术形式一起构成了现代艺术。
本雅明解读艺术发展的线索主要是艺术的不同复制方式。首先,他区分了手工复制和机械复制。艺术品从来都是可复制的,前工业社会中人们出于学习、模仿、营利等目的,对艺术品进行手工复制,但是相对于大量的原作来说,复制品的数量很少,只是个别现象,没有影响力,跟原作相比并不具有艺术价值。但在机械复制技术出现以后,人们可以对艺术品进行大规模的精确的复制,人们面对的艺术品大多都是复制品,原作的存在反倒成了个别现象。在此本雅明又进一步区分了两种机械复制艺术,指出:“对绘画进行拍摄复制与在电影摄影棚中对表演过程进行拍摄复制是不同的。}ry7cr3o}不同之处就在于“在前者那里,被复制品就是一件艺术作品,而复制品并不是艺术品。; cucr3o}这实际上指的是有原作的机械复制和无原作的机械复制。前者主要是指对原作进行复制,例如利用照相技术对绘画、雕塑等艺术进行复制,通过录音技术对音乐作品的复制,利用现代印刷技术对文学作品的复制等;后者主要指利用摄像机对人、物或事件的实时复制,与对原本的复制不同,它直接取材于现实世界。可以说,这两种机械复制形式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前者主要是对传统艺术形式的复制,表征的是传统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存在和发展形态,后者是对现实世界的直接复制,表征的是现代艺术形式的存在和发展,其中以电影为最典型的代表。
把握这两种不同的机械复制方式,对于我们理解艺术在当今社会的发展有着深刻的意义。现代艺术的发展似乎印证了黑格尔的预言:“我们尽管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日趋于完善,但是艺术的形式已不复是心灵的最高需要了。我们尽管觉得希腊神像还很优美,天父、基督和玛利亚在艺术里也表现得很庄严完善,但是这都是徒然的,我们不再屈膝膜拜了。ff[2](p132)随着现代社会脚步的日益临近,感觉敏锐的哲学家似乎提前感觉到了艺术的衰亡,但是黑格尔心目中的艺术只是他所际遇的传统艺术,进人了以机械复制为主要手段的工业文明社会以后,传统艺术确实由中心走向了边缘,传统艺术形式在当今社会很难再产生出经典作品,莎士比亚、达芬奇、贝多芬成为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度,特别是自杜尚的《泉》被当作艺术品后,传统艺术似乎走到了尽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艺术的终结,传统艺术形式衰落之时新的艺术形式崛起了,如摄影、电影、电视等等,它们同样创造出杰出的艺术作品,谁能说《乱世佳人》、《廊桥遗梦》只是毫无价值的商业片,谁能说奥黛丽·赫本、卓别林只是人造的明星呢?在机械复制的社会中,传统的艺术也并没有消失,改变的只是它的存在方式,在新的技术面前它将获得新生,如本雅明所说:“莎士比亚、伦勃朗、贝多芬将拍成电影……所有的传说、所有的神话和志怪故事、所有创立宗教的人和各种宗教本身……都期待着在水银灯下的复活,而主人公们则在墓门前你推我操。ff(3](p11)
同为机械复制,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传统艺术形式的复制和现代艺术的复制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个本质的区别:在现代艺术形式中,复制技术是内在于艺术的,如电影中,摄像机和人一样都是电影的组成要素之一,长镜头、景深镜头等的运用都会直接影响到作品的效果,而在传统艺术形式中,复制技术还是外在于作品的,如对一部具体的文学作品来讲,采取何种印刷手段并不会给它带来太大的影响,也就是说,复制技术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作品的数量上,它的进一步发展并不能引起传统艺术形式的同步发展。所以,现代艺术是为复制而复制,复制是它的内在要求,而对于传统艺术形式来说,复制并非是它本身的固有需要,只不过是商业运作强加其上的。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本雅明的“机械复制”理论中的“机械复制”是相对于传统的手工复制而言的现代技术的一种,不能简单地还原为机械复制技术本身。本雅明生活于19世纪末20世纪前四十年工业文明刚刚兴起发展之时,当时的技术水平仅限于机械复制技术,所以本雅明的讨论对象也只能是机械复制技术,但是其实这种机械复制的技术代表的是新兴起的现代技术。随着现代科技的进一步发展,如今以数码技术为核心的电脑成像已向以机械复制为基础的摄录成像提出了挑战,然而它仍然处于以机械复制为开端的现代艺术之轴,其发展其实并未脱离本雅明的理论视野。所以说,“机械复制”理论并非局限于机械复制本身,它的理论实质是以一种技术性视观来看待艺术在当今社会的存在与发展,既囊括了传统艺术,更注重新产生的现代艺术,这对当下的艺术实践同样有着重大的指导意义。
本雅明以其敏锐的目光觉察到了技术的介人对艺术产生的巨大影响,技术主要通过改变艺术的制作和接受进而改变了整个艺术的特质,从而使现代艺术呈现出与传统艺术极为不同的面貌。
第一,现代科技改变了艺术的生产方式。传统的艺术创作,依赖的完全是艺术家的力量,表现的是艺术家创作个性,依靠他们采取冥思苦想、细心雕琢,有时甚至还要等待灵感的来临,艺术品的物性因素虽然必不可少,如文学创作需要的笔和纸,弹奏音乐所需的乐器,绘画要用的颜料、画笔和画纸等,但这些在整个创作过程中较艺术家的构思和物化过程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在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品原作产生以后,大量工人就可借助机器对其进行大批量复制,这个过程不再需要闪烁艺术的火花,艺术由创造性活动变成了一种生产性行为。在现代艺术的生产中,如摄影、唱片、电影等,已没有了原作的存在,机器甚至和人共同参与了创造环节。在现代艺术的典型代表电影中,“在弧光灯下进行表演,并同时满足麦克风的条件,这是第一流的检测要求。ff}4](p33)电影演员要根据镜头的需要来表演。
与戏剧演员相比,由于电影的拍摄是片段性的,所以电影演员不需要全身心的投人,只要扮演好他(她)自己,然后通过后期的剪辑,便能收到好的效果。蒙太奇(montage)是现代艺术的一个重要创作手法,原意为“构成”、“装配”,它不仅运用于电影,在之前出现的先锋派、达达主义绘画中就已有所运用,例如将一些现实的碎片布料、纽扣、报纸等贴人作品之中。在电影中它更是成了创作的一个必要的基本的手段,仅仅由摄像机拍摄下来而未经剪辑的录象就不能算是艺术:“在电影创作中,艺术品多半要基于蒙太奇剪辑才能产生,电影就依赖于这种蒙太奇剪辑”}s]<p3o}剪辑代表着可装配性,与此相反,传统的艺术,尤其是站在艺术巅峰的古希腊雕塑,却是最不可修正的艺术。由此本雅明慨叹道,“在艺术品的可装配时代,雕塑艺术的衰亡则是不言而喻的。}ys]<rts}
第二,现代科技建立起新的艺术的接受方式。机械复制技术出现以后,人们对艺术由个体性接受转变为群体性接受,凝神静观为神情涣散所替代,对电影的接受即是典型的例子,人们面对一幅幅转瞬即逝的画面已无暇思考,只能沉浸于电影所带来的震惊之中;在对现代绘画的接受中,人们感受到的也是也是一种类似于电影的冲击,其美学感受与传统的绘画极为不同。相比之下,对传统艺术的接受更倾向于一种智性行为,是一种诗意的沉思,在现代艺术中,艺术的接受更加感性化,人们感受到的是艺术的冲击力。更进一步,电影的出现拓宽了人们的认识领域,并改变了人们的感知系统。如同弗洛伊德发现了本能无意识,本雅明指出镜头开拓了人们的视觉无意识:“电影特写镜头延伸了空间,而慢镜头动作则延伸了运动。;ca]<pss}发生在瞬间的事情,以及微观世界,在镜头中都能得到完整而清晰的再现。不仅如此,电影通过震惊的感受方式使人们产生一种升华的镇定来更好地适应现代社会。原本生活于农业社会中的人们初次面对大规模工业化的世界时,是眼花缭乱、很不舒服的,电影可以帮助人们培养起新的统觉和反应,使人们习惯于技术器械构成的世界,以此来消除对现代社会的陌生感。与此同时,它也改变了现代人认识自身的方式,如同鲍德里亚所讲的,每个人头脑中都有一台虚拟的摄像机,“每个人对于自己来说都是远距离出现的。长久以来,电视和大众传媒都走出了它们大众传媒的空间,从内部包围‘现实’的生活,正如病毒对一个正常细胞所做的那样。;[s7<rts}摄像机的存在模糊了幻象与现实的界限,现代科技对人们感知现实的方式产生了干扰。
第三,生产和接受的转变引起了艺术自身质的变化。由于艺术品可大量生产复制,原作面对众多的复制品丧失了其权威性,导致了韵味的消失,而艺术品的韵味正是传统艺术区别与现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在本雅明看来,韵味源于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是神秘而朦胧的,它反射着神性的光辉。随着艺术品数量的增多,展示价值日益压倒膜拜价值,围绕着艺术品的这层神秘的面纱也就被撩起了,这也就意味着艺术由带有神性的创造物变成了世俗的人工物,失去其高贵的出身平民化了;但是,它走向了大众,变为了公共财富,从而成为一种“具有全新功能的创造物”[io7<rm与很多精英知识分子为艺术韵味的衰竭而担优所不同的是,本雅明采用一种新的标准来看待艺术的新发展,而非一味用传统的艺术概念来苛求现代艺术,这也显示了他独到的理论眼光。
“机械复制”理论曾被喻为精神文化领域内的“进化论”,甚至被称为是一种“危险思想”,因为它不仅是对艺术实践的描述和分析,同时它对传统的艺术理论和人类的认识能力构成了极大的冲击。
在机械复制技术产生初期,许多精英知识分子对摄影、电影等现代艺术形式或否定或视而不见,大都因为一个共同的原因:艺术不仅成为生产性的活动,而且变得具有可装配性,这就打破了传统理论中的“有机体”观念。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曾提出好的作品都应该是有机的、完整的:“一个完整的事物有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组合精良的情节不应随便地起始和结尾,;[m7<e}4};部分和整体是紧密联系的:“事件的结合要严密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若是娜动或删减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会使整体松裂和脱节。如果一个事物在整体中的出现与否都不会引起显著的差异,那么它就不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m7<e}e}作品中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是和谐的,部分与部分之间也应有着密切的联系。对此,维姆萨特也说过:“艺术作品像活着的有机物一样会生长……它们的形状是由内部决定的,不是由外部压力或模子铸成的。各个部分是互相依存、互相促生的。这个论述一直被视为经典,受到尊重。;[is]<pzm同样强调了部分是由整体决定的,作品的结构取决于内因,而且一旦确定下来,就不可随意更改。然而现代艺术打破了这种观念,在电影中,整部影片都是由蒙太奇构成的,单个镜头与整部影片的关系不是密不可分的,部分从整体中解放了出来,不再是整体的不可缺少的因素。新的镜头可以加进去,已经存在的镜头可以减去;在某些情况下,仅仅调整一下各个镜头的顺序,就会产生新的主题。本雅明曾拿巫医与外科医生来类比画家与摄影师:在巫医眼中,病人的身体是一个整体,他只是用手按在上面,而外科医生则是直接进人病人体内,把病人看作器官的组合。其实在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也存在着这种类比关系,传统艺术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整体决定了部分,现代艺术则是无机的,是由一个个部分拼成的整体,是一种可装卸的艺术,从而对传统的有机整体观念构成了极大的颠覆。
由机械复制技术带来的震惊不仅局限在艺术和艺术理论的范围内,它也在哲学层面上改变了人类对技术及自身的认识。在现代社会中,理性、秩序快速发展,人类控制自然的力量日益强大,而在传统的人治领域—艺术中却出现了相反的事情,以摄像机为代表的物成为创作主体的一部分,侵人了人类占统治权的领地,对人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问题还要从科技自身的悖论谈起。一方面,由于现代科学与技术的结合和发展,人类探索外在世界奥秘和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力日益加强,人的本质力量得到了极大的伸张,出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主客两极化”:“决定性的东西并非是人从迄今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而达到了自身,而是整个人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因为人成了主体。n[13](p43)人从自然中超拔出来,不再是存在者中的存在者,而是与其它存在者相对的“主体”,其它存在者便成为了“客体”,人作为唯一的主体对诸客体具有独一无二的统治权和支配力。另一方面,如同海德格尔所指出的,由于技术的意志,自然中的一切包括人类都变成了物质、单纯的材料,也就是意味着一切都齐一化、功能化了,人沦为了物。这一点,在马克思的x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曾明确地论述过人的异化:“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劳动者的非现实化,对象化为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为对象所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ff[),]<p‑,在强大的科技理性面前,人为物所奴役,这不仅表现为机械化、自动化的生产方式使劳动者沦为机械和会说话的工具,更表现在科技对人类崇高的精神领域—艺术的人侵上,这即表现在本雅明所提到的艺术生产过程中,也表现在阿多诺所批判的文化工业对于人所造成的影响上。
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摄像机有着跟演员同样重要的地位,演员可以不必沉人角色,但必须随时都要照顾到镜头的需要。当导演一个惊讶的镜头时甚至可以不事先通知演员直接去吓他一跳,将其表情拍摄下来便可达到预期的效果。这样,较之舞台演员,电影演员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主性,成为导演进行加工整理的的客体,表演者作为人的主体性受到了极大的动摇,沦为表演的机器,人被摄像机物化了。在电影的接受过程中也存在着类似的现象,在既定的影象面前,观众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幅幅快速的画面,变成观看的容器。
由机械复制带来的艺术大众化,跟市场结合以后就成为了阿多诺所说的文化工业。在阿多诺看来,文化工业完全是欺骗群众的启蒙精神,造成了文化的一种新模式:“即普遍的东西与特殊的东西之间的虚假的一致性。ff[l6]<p13)文化工业的生产是标准化的统一生产,参与者有千百万人,这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为满足相同的需要提供的标准产品而已;就其内容而言,协调普遍的东西与特殊的东西已同一了,二者的区分成为模糊不清的了;作为接受者,则是受银幕或报刊杂志的诱惑而参与进来的;甚至连他所被满足的需求也是社会预先规定好的,表面上个人保留了选择的自由,但实际上个人的选择已不是其真实意愿的反映。最终,个人被文化工业彻底地对象化了:“文化事业恶毒地使人体现为类本质。每个人只是因为他可以代替别人,才能体现他的作用,表明他是一个人。他本人作为个人,是绝对可以代替的,是纯粹虚无的。;[l6] (p137)可见,文化工业消解了人的主体性。可以说,阿多诺的批判击中了文化工业的软肋,大众传媒在何种程度上变成意识形态,麻痹大众的神经确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但是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文化工业虽然是商品社会里科技渗入艺术的一个结果,它所带来的这些问题却跟技术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问题更多地来自文化市场的利润原则。
现代艺术的产生与发展还有着深刻的经济思想和社会根源,但是追寻艺术从进人工业文明直至当今信息社会的发展轨迹,我们不难发现,技术因素对艺术的影响是深刻而持久的,而且在未来的发展中较之其它因素还将日益突出。本雅明的“机械复制”理论正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探讨了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命运,率先在理论上肯定了以机械复制为基础的现代艺术形式的存在与发展,尽管这种艺术在实践中遇到了诸多问题尚需解决,但是本雅明的这种理论视野对于我们当今的理论建设还是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